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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将军干巴巴地只“啊”了一声,但可以将它当成是一种感慨。

真正的社交王者,那自然是有哏时捧哏,没有哏制造哏也要捧的!

士人们互相看看,武将们一脸平淡。

其中体会过她恐怖社交能力的钟演想了一想,主动开口了:

“久战劳苦,大将军思乡否?”

这个话题大将军是有反应的,她缓缓点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大家如释重负,赶紧跟着喝了一口。

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

……主要是因为其他非常安全的话题在陆廉这里都不怎么安全。

比如说颂圣是天下第一安全的话题,不管是谁,只要聊起天子,那就得说一句圣明啊。哪怕是郊祀天地的刘表,自立仲家的袁术,随心废立的董卓,提起天子,也是圣明啊。刘备那就更不用说了,人家自己就是根红苗正老刘家的人,天子自然是一百个圣明的!在位时圣明,将来到了“那一天”,下诏退位时,更是圣明中的圣明!

但陆廉就不成。

这位当世圣贤已经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写脸上了,你跟她说天子,她眼皮都不带抬的,再“啊”你一声算极客气,闹不好就要“哼”一声,那可就尴尬了。

再比如说战功,这话题撬开寻常武将的嘴巴一点不为难,高明些的会低眉敛目,微笑着谦让几句,表示战功都是下面人的,自己无智名,无勇功,实在没什么好吹嘘的——这就引出下一个讨论热点啦,什么人“无智名,无勇功”啊?当然是“战胜不忒”的善战者嘛!大家就可以愉快地吹捧一番啦!

至于那些不高明的武将,实实是不需要旁人去撬开嘴巴的,只要殷勤地让仆役再斟一轮酒,眼饧耳热时,自己就拍着肚皮开始嚷嚷了。

到陆廉这里,战功太多,你是要吹捧哪一桩呢?哪桩人家都听腻了!

如果颂圣不行,战功不行,亲眷?学问?儿女?

这人光杆一个,没亲族;

学问其实也还是有学问的,但对于这群人精似的名士来说,那点学问纯纯的三脚猫;

儿女?呃……

这些都不行的话,治生怎么样?

治生者,搞钱也。

明着说不行,大将军天性不好搞钱,那先从故乡来?

大将军既然点头表示她思乡了,那大家就可以继续往下说了。

大将军回乡时,不能还住剧城那个小宅院吧?虽然将军清廉,但好歹也是有封邑的一位乡侯啦!应该建个漂亮点的宅子!

有屋檐,有长廊,有翠绿的竹子,堆满鹅卵石的池塘,再弄两条漂亮点儿的鱼放进去,太阳晒下来,懒洋洋地游一游?

当然,只要她给个暗示,这个建在大将军故乡的宅子是不需要她花一枚五铢钱的!

大将军看了他们一会儿,嘟囔了一句什么。

有人竖起耳朵去听了,但没听清。

身旁的主公听清了,但没理解什么意思。

她说,“我的故乡不在这里。”

外面点起了很多火堆。

天气已经渐渐转暖,凑在火堆旁说说话很有意思,而且兵卒们都已经沉默很久了,憋了很多的话想说。

饭吃饱了,就可以说说话了。

想说话的人还在,就讲给身侧的人;想说话的人不在了,就说给篝火。

喝一口掺了水的劣酒,嘟嘟囔囔半天,再喝一口。

说给身侧人的话是有回应的,说给篝火的话没有,于是有人就又抽抽噎噎起来,很快被军官嘲笑了。

光是吃吃喝喝嘟嘟囔囔没意思,来点花样吧,跳个舞怎么样?

唱起家乡的曲子,跳起家乡的舞,嗨呀,他们都是一群大老粗,懂什么跳舞!东莱人跳的齐地舞,兖州见了便哈哈大笑,江陵人跳个吴地的舞,但是又有人嚷嚷自己是越国后裔,一定要杠一嘴。

跳得不好看,但那也是家乡的一部分哪!

中军帐里也有人跳起舞了,和外面的很不一样。

大将军“啊”过之后,云长将军那个略显冷淡的表现就一点不引人注目了,按照大家打听到的事来说,明公当初还庇护过一阵子吕布,现在又新收了黄忠,还提拔了一个叫魏延的无名小卒——该说不说这次打仗,他为马前卒也立了大功,虽然还没有进帐的资格,但未来可期!

总之,明公这里的武将差不多都是这个与世隔绝的风格,关羽冷淡点不值一提,反正他们又不是来吃饭的!

他们是来明公面前刷存在感的!

大家不爱说话,那就换唱歌的!从上古那些名将一个个拉出来遛遛,有辞作辞,有赋作赋,辞赋都没人感兴趣的话,那来点表演咋样!

……军中没有舞伎吗?没关系,他们自己跳!

有人整一整衣冠,下场跳舞,有人以瓮代缶,击节而歌。

这时代的男人们也爱跳舞,是她不能理解的风俗了。

一直在吃东西的大将军终于抬头看他们了。

陆悬鱼是见过兵士跳舞的,跳得怎么样就不能多提了,毕竟不是专业的。

士人也不是专业跳舞的,跳不来高难度动作,但赏心悦目程度明显上了一个台阶。

他们的脸上没有冻疮,没有伤痕,手脚没有污渍,服饰虽然没有短褐那么方便行动,但更显得身材挺拔。

在面对高位者审视的目光时,他们的动作甚至比新入行的乐伎更加流畅,神态也更加自然。

当你欣赏过他们的举止细节后,再回到那张脸上时,就不得不服气于古代这种一代代先天基因筛选与后天教育所带来的差异了。

就像有人开玩笑说,守旧者和革命者的舌头是一样的——当你看到士人努力打开他们的世界,请你观赏时,你是会感受到其中的美的。

旁人想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偷偷地留心她的目光。

那几位名士的舞跳得颇赏心悦目,成功吸引住了大将军的目光,这是他们所领会的。

一曲跳完,气氛更热了。

有人唱歌,有人出来跳舞,简雍先生开了个玩笑,讲起主公以前跳舞的事,众人开始闹闹哄哄地又是起哄,又是恭维,请求主公下场跳个舞!

主公面露迟疑,但仍然笑眯眯地,于是有人更加卖力地劝他下场,直到主公表示,只想与吾弟共舞呀!

一旁也在吃饭喝酒的二将军就被拖下场了。

……话说回来,主公今天穿的这套宽袍大袖的锦绣衣服,看着就很适合跳舞!

——主公是有故乡的,她想。

这个故乡不止楼桑,不止涿郡。

他自小听大风歌长大,书籍中讲的都是大汉曾经的传奇,那是一个确切存在过的传奇,有高庙与世庙里二十几位先帝神位无言诉说着那些渐渐褪色的光辉。

他是刘汉宗室,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故乡。

她的故乡……嗯。

——主公也有至亲,她想。

他有妻子,有女儿,有兄弟,有可以诉说自己想法的人在身边。

她探头探脑地左右看看。

第一眼看到的是司马懿,虽然反应很快地抬头看她,但她假装没注意,目光又转开了。

小猫头鹰已经面露疑惑了,奋力干饭的张辽才刚刚抬起头。

……她看看张辽,张辽看看她。

……司马懿看看

他俩。

……她赶紧将目光又转开了。

——主公性格很外向,她想。

这种外向怎么说,是所有诸侯必备的品质,他们必须心性豁达,开朗坚强,因为那些不豁达不开朗不坚强的都已经死在路上了。有人说曹操就不是个开朗豁达的人,那人背地里可喜欢写点伤春悲秋的东西了,但人前还是特别地豪爽。

综上所述,这些都是能够支撑主公,让他迅速从一场大战中恢复过来的东西。

她没有,但是可以努力去创造。

虽然不擅言辞,但陆悬鱼这个还挺擅长观察分析和总结。

她在心里嘀嘀咕咕,想让自己情绪调动起来,从内到外地恢复一下精神时,大帐中忽然有了变故。

准确说那个不算是变故,是主公和二将军的双人舞引得全场喝彩。

……当然,她肯定是没喝彩的。

她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看表演,其实脑子不一定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主公叉腰站在那里,笑呵呵地问她:

“辞玉可有臧否?”

她赶紧拍巴掌,“好得很!”

主公点点头。

大帐里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程序又一次走到她这里,又一次卡壳了。

但是谁也没有开口。

他们有人准备鼓瑟,有人准备吹笙,有人准备打拍子,还有几个年轻郎君一脸雀跃,见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赶紧正一正衣冠。

所有人都在面带微笑地盯着她看,她忽然一个激灵。

“你们想让我下场跳舞吗?”她说,“我不会跳舞,只会舞剑。”

围观群众们脸上的微笑好像忽然裂了一下。

但主公很爽朗地应了:

“那便舞剑!”

她犹犹豫豫地想了一会儿,“这个舞剑,是要自己舞,还是双人对舞?”

……她不懂得这种风雅的规矩,就随便问问。

……顺便还有个小问题,除了和她对舞的,还需要一个沛公坐在旁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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