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里的叛逃原本平平无奇。
仗打得久了,就一定会有士兵忍不住逃走,军纪严明如陆廉营中都会有,冀州人的军营自然也不例外。
趁着巡夜士兵匆匆忙忙向着那个方向去追捕时,这一队逃兵立刻向着相反方向逃去。
营是一座接一座的,大营套小营,过道有阻隔,有箭塔,有卫兵。
但夜是漫长的,他们可以将自己想象成一只只老鼠,趁着黑夜,在微弱的火光里钻隙迂回,寻找那一条命定的出路。
路两旁的栅栏后面,有人从帐篷里钻出来了。
他们路过最前面几座小营时,那些从梦境中爬出的士兵茫然地四处张望,然后在军官的叱骂下又赶紧缩回帐篷里;
路程跑到一半时,两边小营内的情形就有些不同了,因为周遭的喊声似乎越来越大,连军官也顾不上自己营的士兵,而是狐疑地凑到栅栏旁,伸脖子往外看;
目光越来越多,火光也越来越亮,这几只老鼠几乎无处遁形!
火把摇晃着,脚步声摇晃着,叫喊声摇晃着,整个夜晚都渐渐剧烈抖动起来!
终于在黑夜与火光的尽头,他们走到了大营的边缘处,一片片小营连在一起,都住着前军的士兵。
可这几只老鼠再也不敢向前一步了。
隔着栅栏,映着火光,有士兵用藏起来的半把环首刀,捅进了军官的胸腔。
同样是营啸,柘城大营的陆廉只坐起身,披着衣服在后帐里等一等,她麾下的将军们已将所有闹事的士兵都控制住了,该杀的杀,该罚的罚,该关起来冷静冷静的,自然也有去处。
而牵招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他都督前军,自各营校尉往下,人人受他节制。
……但那怎么可能呢?
那些校尉出身五花八门,有高门郎君,有寒门士人,有幽并老革,还有祖辈在冀州的农田里讨一口饭吃的田舍客。
这样一群人凑在一起,面色冷淡已经是最客气最友好的情况,稍有不慎便是当面拔刀相向,背后相互攻讦。想要统领他们,仅靠军功可不足够,何况牵招毕竟没有真正攻下柘城,而只是在射了刘备一箭后就被迫撤军了呢?
袁绍是足以统领他们的,除此之外当初的大监军沮授也可以,甚至久留袁绍身边的审配许攸也曾有这样的权威,但无论如何,牵招没有。
他不能信任那些人,必须事事亲力亲为,谨慎决断。
因此当亲兵匆匆跑进来时,惊讶地看到这位前军都督甚至连榻都没有躺过,更不曾解衣。他只在案旁打了个盹,听到消息就立刻站起身了。
有几个逃兵是正常的,营啸就有些不正常了。
一座营中自部司马以上的军官早已逃走,剩下的军官有人被杀,有人则干脆加入了营啸的队伍。士兵们取了兵器,撞开了营门,手持火把四处放火,一路向着营门的方向而去,于是路过的几个营也跟着闹起来了。
大概是两三千人的动乱——对于整个冀州大营来说是不值一提的规模,但对于牵招来说,仍然是需要费心思去处理的一件大事。
他打起旗帜,调集弓箭手,花了一个多时辰,在天色将亮时,终于将营啸平息下来。
而后袁绍的传令官到了。
那个传令官是个很漂亮的年轻郎君,出身陈留大族,对袁绍也十分忠心。
但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牵招的神情让牵招很不喜欢。
“主公有令,召前军都督牵招中军帐议事。”年轻人的目光扫过牵招,在他身后映着晨曦的一片狼藉中打了个转儿,最后定格回了牵招的脸。
他的嘴角轻轻地翘了起:
“将军当速行啊。”
牵招皱了皱眉。
那一天的清晨和过去的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分别,营啸在领兵打仗的人眼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主公需要一个更加详细具体的说明,这也是军事系统里正常不过的一个环节。
因此他摘下头盔,平和且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是想不到的,甚至连那个举止轻浮傲慢的传令官都想不到这一天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但毫无疑问,它被载入史册了。
青州的黄巾余部在向柘城渐渐聚拢。
几十个,几百个,她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军营前。
这可不是什么富庶繁华的大城,随随便便能阴养三千死士于市井之间,这是一片方圆几十里都被打得稀烂,百里内鲜有人烟的战场,是真正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所以他们是怎么出现的呢?填满一座营之后,又渐渐丰盈起第二座营的烟火。
“末将跟了大将军很久了。”刀疤脸说道,“从陈留的大泽开始跟着大将军的。”
陆悬鱼还是不理解,“继续说说?”
“路太远,想回青州很不容易,一路免不了为匪为寇,”刀疤脸计较道,“但离大将军近的地方,劫掠乡民要被砍头的,离大将军远些,又不闻鸡犬声了。”
“你们来晚了,”一旁的子义将军说了句冷笑话,“自西凉兵始,至冀州兵终,兖州连地皮也也剩不得几寸了。”
刀疤脸诚恳地点点头。
“我们没有吃的,便是勉强回了青州也是精穷,只能为奴为婢,不如跟着大将军。”
“跟着我就有饭吃吗?”她很诧异,“我又不给你们饭吃。”
“这附近的阀阅大家都来给大将军喂饭呢,”他说,“大将军吃碗里的,我们吃大将军洒出来的,尽够了。”
子义将军咳嗽了一声,金凤校尉臊眉耷眼地低了头,“末将不通文墨,有,有失礼处……”
她摆摆手,“军中久战疲敝,正欲征募新丁,你们能来,我就很感激了。”
刀疤脸突然精神抖擞了。
“末将!末将还能再喊来许多人的!”他嚷道,“我们青州黄巾有个办法,只要削两根树枝,交叉挂在树下,走一路,挂一路,大将军且再给末将一个月,能聚敛万余——”
“没有一个月。”她说。
中军帐里忽然静了一下。
“我们等不得一个月,”大将军平静地说道,“好在袁绍也等不得。”
袁绍坐在上首处,向下望了几眼。
天色很早,他披着罩袍自后帐而出,甚至还没有用过朝食,谋士们也是如此。
仆役细心地为他端上了一盏热牛乳,他喝了一口后就放下了。
荀谌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那张玉一样俊美的脸上染了层淡淡的粉色,因此尽管正襟危坐,但似乎仍有一丝困意留在身上;
逢纪比荀谌更清醒些,但时不时正一正帽冠,又整理几下衣袖的动作还是有点明显,因此这人也是急匆匆更衣后而来的;
辛评坐在那里,很是平静的模样,眼皮下有淡淡的青色,看不出是最近疲累还是这一夜没睡。
但坐在他们后面的人就有意思了。
有人不仅衣冠整齐,而且出门前还特意花心思修饰了一番,在前面几个衣着朴素的衬托下,显得莫名显眼起来。
——偏他们跑来得最快,远胜荀谌那几人。
袁绍轻轻地皱起眉头。
这些衣着显眼的参军与从事都不住前军营地,他们的帐篷在袁绍的中军营左右,方便随时前来议事,因此是与前军是有一段距离的。
牵招的前军引发营啸只有短短一个多时辰,报之袁绍时,已将控制住局势。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仍然让袁绍有些在意:他在自己的帐篷里议事,也只来得及披上袍子,喝一口随时备着的热牛奶。
怎么有人比他梳洗穿衣更加利落不说,跑来中军帐的速度还快过他呢?
但当他想到这一点,并心生警惕的时候,那个眉宇间有方正之气,很得他器重的牵招进帐了。
一切开始了。
前军甲七营有兵士杀死巡夜官,裹挟营中士兵劫掠武库,出营欲聚敛贼兵时,牵招已经赶到,而后调度他营兵马,以弓箭手为主,矛手盾兵为辅,平息了这场叛乱。
牵招平平地讲完时,有人便叹了一口气。
“子经将军未督前军时,营中一片清平,何以昨夜兵士竟至于此?”
“前军新溃,士气未振,”牵招声音平平地说道,“并无稀奇。”
荀谌轻轻瞥了他一眼。
“此非子经将军之过,不必求全责备。”
有人尖刻地笑了一声。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原也不是橘子的罪过。”
“这是什么话,”辛评怒道,“子经将军战功可嘉,又待主公一片忠心——”
“若真如此,怎么那一箭射偏了呢?”
中军帐里的声音忽然静了一下。
袁绍额头上的血管也跟着跳了一下。
“子经的忠心,我是看在眼里的,”他冷冷地说道,“尔等休要再提此事!”
“主公待臣以诚,却未必能得臣属以忠!若他当真忠心!如何当初与陆廉书信来往,涂抹勾勒!如何与刘备相持,一箭射偏!如何他新领前军,将士们便皆不服他,惹出这样大的祸端!”
袁绍额头上的血管跳得越来越厉害,连带着胸腔里那颗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他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他太知道了!太熟悉了!
以往他曾经高高在上的坐视他们相互攻讦,并扮演居中调停的角色,现在他也清楚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嫉恨牵招这个出身寒门,却能入帐议事的幽州人,他们这些冀州人合伙抱团,一定要给牵招一点颜色看看,给他的气焰打压下去!
为此哪怕搞出一点事,折损个两三千的士兵也不吝惜!
可是,可是,他袁绍吝惜啊!
“主公明察啊!”
有人又开始跪在地上哭了!
不仅吝惜,他甚至也没有那个精力去玩居中调停的游戏了!
“主公不可为小人所误!”
有人开始拔帽冠了!
他的精力只有这么多,他必须,必须撑住,在决战之前,他必须!
“主公啊!主公!”
有人想要扑上来,抱着他的袍角哭喊几句,让他不得不后退一步,不能将牵招赶出去,也得训斥他一顿才好!
可是所有人注视下的主公根本没有出言训斥哪一个。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指哆嗦着,指着他们,点来点去却点不到重点。
在荀谌起身,想要伸手过去扶住主公时,袁绍忽然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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