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穿着新衣服,从坐具上跳起来,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听她复述他爹抛下他不管,还差点埋了张将军一票骑兵,只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风雪急行军冲到邺城去杀人。
这个行动逻辑连陆悬鱼都要想一想才能理顺来龙去脉,更不用提八岁的曹植。
他是应该委屈的,但已经顾不上哭了,看看她,又看看像一只秃毛狼似的张辽。
“张将军……”他小声问道,“我父,我父为何……”
张辽看看她。
对子骂父是不礼貌的,陆悬鱼把“你爹就是缺德惯了,习惯拿别人都当傻子玩”给咽下去,换了一套温和点儿的说辞:
“你父是个聪明人,知道若能攻下邺城,他从此便又有了征战中原的根本。”
军营搭建在一片废弃的村庄里,这样的地方总还有些断壁残垣可以搭窝棚,附近通常也有河流与水井,尤其是地下的水井,冰面不会很厚,只是因为没有稻草盖住而结冰,只要派人下去看一看里面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然后就可以砸碎冰层,方便地用来打水了。
她走出帐篷时,正看见一群士兵围在井边打水。
有人莽莽撞撞地拎着木桶晃来晃去,似乎想找一个完美的,可以省点力气的弧度。
……然后那个辛辛苦苦打上来的水就从水桶里飞出去了。
……她下意识扯了一把张辽。
……顺带扯掉了他胳膊上的一层细布。
肇事者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了。
张辽睨了他一眼,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他转个圈。
小兵一脸如释重负,赶紧转个身,将屁股对着文远将军,并在那条本来就脏得快要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裤子上获得一个脚印后,迅速地拎着半桶水又跑回了井边,并且要求插队把另外半桶水补上。
立刻有人大呼小叫地骂他,他也不甘示弱地用屁股上的脚印证明他刚刚获得了文远将军的准许。士兵们就这样闹闹哄哄了一阵,然后在穿着铁甲,盔上竖翎的人走来时又恢复了平静与祥和。
但远处的两个人没怎么注意那些士兵的日常。
“你这包扎得很好,”她尴尬地指着被扯开的细布条里面的那层细布,“这是你营中医官手艺吗?”
张辽低头看看,满不在乎地自己伸手开始整理被她扯松了的布条。
“不是骁骑营的,”他说,“是子义将他营中医官送了过来。”
“子义?”她眨眨眼,伸手过去帮忙固定住伤口上的细布,“你们俩果然是至交好友。”
对面的受害人很是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自己笨拙的行动,放心大胆地将这项活计交给她。
“不仅是可剖肝胆的好友,”张辽笑道,“子义还番五次要亲自帮我包扎。”
……听起来就特别感人。
她刚想感慨几句,张辽的声音忽然在她头顶响起了。
“辞玉的医术如何也这般精妙?”
“之前想帮同心接生时练过,”她一边利落地给细布条打结,一边坦诚相告,“不过最后她自己生的,也没用上我,现在文远受伤了,正好。”
张辽不吭声了。
她打完那个很标致的蝴蝶结后,不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远处有士兵在探头探脑,这次被高顺抓了个正着。
不过高将军脸上似乎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憋着笑的神气,于是那几个磨磨蹭蹭听墙角不干活的士兵得以在这位将军手下逃了小小的责罚。
大家要开一个小小的军事会议,聊一下接下来的行军安排。
他们终于可以快些赶路,并与二爷和主公汇合,开始与袁绍的决战——当然如果有上帝视角,她说不定也会孤注一掷地追着曹操去邺城。到时候就是曹操打邺城,她打曹操和邺城,拿下邺城之后置酒高台,哪怕袁绍有那个底气继续打下去,军中那一大批狗大户听说自己亲爹亲妈亲媳妇被她绑了,必然也没那个心思继续打下去。
……这样一来,管他曹操还是袁绍,不都得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了吗!
她这样畅想了一会儿,下首处的张辽高顺太史慈司马懿谁也没出言阻止,都默默地看她在那里幻想、懊恼、捶地、跺脚。
幻想过后还是得继续干活。
比如说自宁陵到睢阳到柘城这一线的地势如何,比如袁绍大军这几日动向如何,再比如军粮如何,补给线如何。这片战场快要拧成麻花,但从一开始,睢阳就作为一个“论持久战”的城池存在,因此不管它在谁手里都必须做出一套预案来。
再考虑到袁绍虽然南下奔着睢阳去,不知道途中又听了谁的话截胡了刘备,两军打了几仗各有损伤,行军速度还是得快些,再快些。
……不过还有一件小事,也得吩咐一下。
“将军是想要留一支后军,援护那些流民吗?”
几名武将开始各抒己见,讲一讲自己对战局的判断,到了司马懿这里,他没讲战局,就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这么开口的。
所有人都用“今天见鬼了”的眼神去看司马懿,但他就像是真的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似的,开始讲起“这场大战波及的范围很广啊,依在下之见,将军应该请附近的世家帮忙安置他们啦,放心吧放心吧,虽然这些世家没什么好主意,但作为蛇鼠两端的他们,这种人情还是乐意送一个的”,甚至一边讲,一边还向仆役要来纸笔开始写写画画,当场计算流民的数量,需要提前安置的比例,可能会花掉当地世家多少物资等等。
眉眼柔和,目光认真,那样情真意切地讲着她有多少余力,能护住多少流民,当遇到突袭时,又该如何指引那些可怜的百姓逃命,衬着他那身秀雅的暗纹墨蓝直裾,整个人的气质忽然就奔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个冰清玉洁的高贵范儿去了!
……就好像他真准备当小诸葛似的!
终于他讲完了。
所有人都不吭声,愣愣地看着他。
他不解地左右看了一圈,最后又把目光转回她脸上,“将军?”
“仲达你……”
她犹豫了一会儿,很想问问你这两天是不是吃野味吃到黄鼠狼身上了。
“仲达你,你今日为何替流民想得这样周全?”
司马懿高高地昂起脖子,“将军,在下心中亦有生民啊。”
中军帐还是很冷。
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盯着他,直到他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况且这一路大小许多战役,在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的声音变得很婉转,“民心可用啊。”
……有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此言是也,”声音很是赞许,“我亦作此想!”
明日开始要加快速度行军,因此士兵们睡得都很早。
她心中已经放下一块巨石,不必再担心曹操如附骨之疽般的追逐,可以专心筹备这场决战,因此决定处置过营中的琐事之后,也早些去休息。
这些琐事包括但不限于向后方转运伤残士兵,根据俘虏到的兖冀士族们的态度和家庭条件制订赎金,以及给那些腿长,跑得快,这一次没抓住所以又小心翼翼来示好的士族以安抚。
司马懿已经替她写出了一份草稿,但她不放心,她得自己拿来看看。
……毕竟河内司马氏贼能生,天南海北到处都有知交故友,谁知道他给哪一个悄悄放了水,少收了赎金,又或者和哪一个结仇,多要了赎金呢?
她咬着笔杆,顶着困意,一封封地看这些蠢东西,并且冥思苦想时,有声音响起。
“素日里要你记着这些郡县上的阀阅世家,你果是不听的。”
那声音很严厉,因而就很反常。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过话了。
论理主公是有这个资格的,但他从来没劝过学……他自己都不怎么好学。
自主公往下,哪怕是二爷爷待她也很客气,一则她功高,二则她又是年轻女郎,再往下些,无论她自己麾下,还是外面见到的官吏或世家,与她讲话时都很注意自己的言行态度。
但她并未思度很久,而是下意识地应了。
“阿兄教训得是。”
陈登从中军帐的阴影中走出,拿起她案几上那册文书,一张张开始翻看,一边看,一边教育她。
——山阳李氏素来与曹操亲厚,陈留高氏又与袁绍结为姻亲,濮阳氏亦为高门,却曾迁出一支至吴地避祸,谋了个长沙太守的职位,而今孙策身死,濮阳氏这十几年里只能另谋出路,倒是可以令幕僚着意拉拢他家。
他讲得很认真,她听得也很认真,见阿兄讲累了,赶紧又为他倒了一杯水,请他坐下,慢慢喝。
“数载未见,”她夸道,“阿兄还是好容颜,这都是戒了鱼脍的功劳。”
陈登皱皱眉,摸摸自己脸。
“你不提,我几乎已经忘了,”他说道,“你这有鱼脍吗?”
这位下邳陈氏的长兄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很是期待地看着她,似乎压根没意识到他提了一个多么奇葩的要求。
寒冬时节,河水结冰,哪来的鱼啊?
但陈登就是一脸认真地叮嘱她,好像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待你击退袁逆,功成之时,”他很是怨念地说道,“记得捞几尾鱼来——”
她忽然醒了。
陈登现今不在睢阳,而在下邳。
众所周知,张合高览那些冀州军可以拿来打曹操,但绝对不能打袁绍,所以刘备想出了一个不得已的主意,将他们派去南线,负责防范刘表孙权,同时调陈登回来,与东线联军一起阻击袁谭。
所以阿兄是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做了这个梦?是因为陈登难得回一趟下邳,老毛病又犯了,太想吃鱼了吗?
她愣愣地坐在案前,有风悄悄从帐中溜走,顺着帐帘缝隙,融进了深重夜色中。
没有什么新的战报传来。
她想,应该不会有什么新的战报传来的。
那封战报正在袁绍的手上。
夜已深沉,他跳下床榻,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两圈。
即使那并不是他所钟爱的儿子,但比起袁尚的战报,袁谭这一封里有着触目且扎实得多的东西。
因此这位偏心的父亲在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后,还是由衷地了一句:
“此子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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