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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雪花渐渐飘起来了。

柘城原本人烟稀少,此时见了外面这阴沉的天,任谁也不会觉得太阳下山前风雪会停。

这样的天气等不到什么人出门买东西,因而市廛上的商贾渐渐收拾起自己的货物,赶着骡马,挑着扁担,愁眉苦脸地回家去听媳妇骂了。

但也有几个小贩进了家门后,匆匆忙忙地又出来了。

甚至连家中妇人也叮嘱了几句儿女,又为翁姑做了些简陋的饭食之后,就跟着丈夫出来了。

他们推着板车,上面装着炉子与汤锅和瓦罐,还未冷的汤水在里面渐渐溢出氤氲白雾,他们就在风雪与白雾里一路走过土路,最后来到城门前。

有兵卒中的伍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你们倒乖觉。”

“小人听说令长有差遣,竟惊动了贵人府上,”那个商贩很乖巧地说道,“因此特来尽一份心。”

那兵卒脸上露出怪相,“愚人!凭他孙三也指使得动我家主君?”

商贩立刻低了头,又打了一碗汤递过去。

这样的风雪夜是很苦的,如果是平常,城墙上值夜的老兵会在贿赂过军官后偷偷溜走,寻个什么地方去躲雪,留下来的是那些无钱无功绩的新兵。

但今日不同,除了冀州兵之外,城中士族还额外派了数百部曲上城墙,这凛然威重的气势一下子就起来了,任谁去看,也是一座重城。

虽然气势起来了,但吃苦耐劳的劲头是连冀州老兵都比不过的,因此才有商贾得知消息后动了小心思,将市廛上没卖尽的汤饼又加了两瓢水,推过来重新烧得汤滚香浓,专候这些部曲私兵来买。

见那个小军官喝得很香甜,有其他的兵卒也咋咋呼呼地走过来了。

商贾忙着收钱,妇人忙着给他们舀汤,还很好奇地问一句:

“既非令长之役,那又是谁能劳动诸位呢?”

小军官睨他一眼,“自然是一位真正的贵人,是咱们兖州这许多年来的主君!”

太阳渐渐落山了。

郭嘉虽然冻得哆哆嗦嗦的,但还坚持着要赶回去,不在营中过夜。

“于外人处褒贬主君,非臣之道,”郭嘉将手收进袖子里,一脸诚恳,“但曹公心性多疑,诸位也有所耳闻,前番受袁绍调令后,帐下文武十不存一,逃得却利落!曹公意常不平,若嘉今不能速归,他必有一番猜忌。”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猜忌个什么?”

郭嘉将脸稍微地别开,不去直视她,双颊似乎因为刚刚饮了两杯热酒,还微微发红,这个神情就怪异极了。

“将军,将军百战不殆,品行高洁,今又受赐琅槐乡侯,兼领冀州刺史,天下不知多少人欲为将军效力,偏偏将军曾施恩于嘉,论及此情,嘉……”他飞速地瞟了她一眼,又似乎赶紧将目光移开了。

……她忽然浑身恶寒。

比她更过敏的是张辽太史慈,都是一脸的不满。

高顺就比较含蓄,直接就将帘子掀开了。

郭嘉看看风雪呼啸的帐外,又试探性看看她。

陆悬鱼赶紧挥挥手。

刚刚那种极其可怕的羞涩从郭嘉脸上消失了,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揖礼,扭头就往外走。

当然,送这位使者出门什么的待遇不要想了,这次能放他体体面面地回去而不是一路滚着出辕门,已经是卞夫人那件罩袍的功劳了。

……但郭嘉似乎不满意,就在她从案几下将匣子搬出来,正准备往身上披时,帐帘又掀开了。

……郭嘉又回来了,就在她刚穿了一只袖子时。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脸又热又涨,很想拔剑给这货一剑劈了。

但郭嘉回来明显不是为了嘲笑她的,他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郑重。

“将军,”他忽然说道,“我有一言,未知将军肯纳否?”

她很遗憾地将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

“请。”

“曹公一片诚挚,确未视将军为敌。”他说道。

“这个,”她说,“我不用耳朵听,而是用眼睛看。”

郭嘉听过之后点点头,又躬身行了一礼。

有亲兵重新将帐帘放下,帐门口的脚步声渐渐离去。

尽管是使者走后商讨军情的严肃会议,但她还是让小二和小五煮了点汤饼端过来,大家一起威仪不肃地边吃边聊,吃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帐篷里多来点热气,比如司马懿就不怎么动竹箸,而是只会频频将手放在罐子上取暖。

“你们觉不觉得刚刚郭嘉很古怪?”她舀了一勺汤喝了,整个人也放松了些,“他来这里不是一直在说这件事吗?”

“他说得倒也没错,”太史慈说道,“曹操只有五千余兵力,如何能击败我们?”

“就算他当真胜了一场,必定也要损兵折将,何必如此?”张辽停了停,望向小五,“可有醋?”

高顺不言语,但是小五捧着醋进来时,他也要了一勺。

于是帐篷里又飘起了热腾腾的酸味儿。

“如果这样说的话,”她假装没闻到,“曹操是真心实意与我交好?”

“未必交好,只不过欲以作态之辞,令将军不与他为敌罢了。”

“但将军亦须小心,”司马懿冷不丁开口,“若曹操与袁绍又结盟约,当如何?”

“若当真如此,他何必将质子留在将军营中,又何必那般恭谦地送衣物来与将军?”

几个人聊了起来,她不吭声,唏哩呼噜地将滋味并不算浓厚的汤饼全部打扫干净,放下碗后,打了个嗝。

现在来梳理一下整件事。

曹操留曹植在营中,是为了安抚她吗?

她可以反向推理一下,如果她是曹操,对面敌军那位统帅和他交情是十几年前帮忙救下几头猪,似乎还不错,但仇怨就海了去了,比如在刘备奉朝令殴打袁术时偷袭,比如派郭嘉四处写信鼓动周边诸侯敌对他们,尤其对面统帅有道德洁癖,而他在徐·州还杀出过一个“泗水为之不流”。

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她跑去态度诚恳地请求对方主帅交还自己儿子,会发生什么事?

……肯定是狮子大开口啊!哪怕不要钱不要粮,怎么不得要你亲自过来让人家打一顿出出气,哪怕不动手呢,给你出点各种花样,比如让你写个道歉信再盖了章,然后复刻个一百二十份走到哪贴到哪,那也不仅仅是社死的事儿,那是人设崩塌!以后再向士族要钱要粮,谁搭理你呀!

以她这种想不出什么缺德计策,报复也就只有这种程度的人来想,那也是能想出这些路数的,要是换司马懿来呢?

怕不是就要精心策划一场行动,保准斩下曹孟德狗头了!要是斩不了,也知道你儿子在你心里位置这么重,那也可以斩了你儿子!

所以顺着考虑完,反向又推演了一遍,她也都想不出有什么纰漏。

说到这里,高顺又分析了一下。

“将军而今兵马数倍于彼,曹孟德若急切间与将军决战,也只有柘城或可一试,但数日间斥候只见冀州军拥兵于城上,戒备森严,不见有兵马进出,便说袁曹重又结盟,曹操也不肯将自己这几千兵马拿来替袁绍冲锋陷阵。”

“伯逊说的很有道理。”她表示赞同。

“但以现下情形,曹操若只为拖延将军行军,却是做到了。”

……这也是她不能追着曹操打的缘故。

曹操总是与她拉开个十里二十里的距离,只要她一掉头,他就撒腿开跑,追起来极度浪费时间,令人怀疑这就是曹操的真实目的。

大家在议论,张辽在继续吃。

吃完了,一抹嘴将碗放下了。

“待雪停时,大军先行,我领一千骑兵设伏于杨山便是,他若当真与冀州军合围攻来,必令他丢盔弃甲,卷旗而逃!”

这样冷的天气,确实很适合吃些热汤,但曹操营中的伙食比陆悬鱼这边还要好。

他们吃古董羹。

有灵巧的仆役将一盘盘菜肴与切成薄片的鲜肉倒进铜质的小锅中,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咕咚,引得人垂涎欲滴。

他们当中有一部分是曾经出现在陆廉营中的,并且也殷勤地送上了猪羊和美酒,因此在席间就很小心赔笑;还有一部分是从未在陆廉营中出现过的,他们的神情更加高傲,看向曹操的目光中也有一丝审视。

但除了他们之外,坐在曹操身侧的那个年轻人神情就更加冷峻些,他甚至在曹操举起酒盏,示意大家共饮此杯时连酒杯也没有拿起来。

“曹公高明,”他冷声道,“自白马之战至今,曹公未损一兵一卒,军中兵马却已如此雄壮!”

下首处的豪强与诸夏侯曹都变了脸色。

曹操却一点也没有,他的神情看起来自若极了。

“不愧是审正南的公子,”他笑道,“忠烈率直,凛凛有不可犯之节,今见公子,何人敢不敬审公耶?”

这样的恭维话并未令这位年轻的使者飘飘然,他的目光反而更严肃了。

“何敢在曹公面前当此评?”他说道,“在下自邺城而来,只为曹公一句话罢了!”

曹操转开头,看向下首处这几十个士人。

既给他送粮,也给陆廉送粮的人避开了他的目光,从始至终不曾给陆廉好脸色的人则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今日冀兖许多世家在此,曹公不妨直言!”有人忍不住,高声嚷了起来,“曹公究竟何时与陆廉决一血战?”

曹操环视了一圈,仍然不动声色。

“陆廉光骑兵便有三千之数……”

“在下家贫,常自惭能与诸君同席,今日曹公若有心诛贼,在下愿将家中百匹良马奉上!”

“在下也愿以家赀酬报义军!”

“我家中尚有几囷米,愿取一囷,来献曹公!”

闹哄哄的,似乎将曹操架在火上烤了。

但这位枭雄脸上却一点都不为难。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宾客们,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屑分给审配派来的使者,慷慨激昂,斩钉截铁,如金石斫斫:

“承君厚意,敢不尽心?明日雪停,诸君看我破陆贼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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