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着,还没下雪,但风已经很硬,刮在脸上,手上,一会儿的功夫就刀子似的刮出许多细小的裂口。
在这样阴沉的天气下行军,不管旗帜上绣了什么纹,写了什么字,染了什么颜色,都没办法让人提起气来。
司马懿看看四周那些成片的山的阴影,像是一个个从幽冥中晃晃荡荡回来的邪灵,它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这支队伍,用阴沉沉的眼睛盯着它,用冻成冰的窃窃私语议论它,一个不注意时,有猩红而细长的手悄悄就离近了。
那“手”是另一支队伍。
它离这支军队不远不近,而且极有耐心。
陆廉走得慢,甚至停下来,它也走得慢,然后渐渐停住脚步。
陆廉下令走快些,它一点也不被诱惑,还是不紧不慢地走。
这样一来,陆廉就能甩开它了。
但流民是甩不开的。
他们会惊慌地哭泣,会抛下家当,丢下粮米衣服,甚至还在路边扔下了几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拼命地追上小陆将军的队伍。
当他们追上时,有些人的鞋子甚至都在雪地里跑散了,就赤着两只脚,也赤着两只眼,绝望地看着那些曾经买过他们的小吃,用过他们的干柴和热水的人。
那些人跟着陆廉,也生出了柔软的心肠,见到这些流民的狼狈模样,也会红着眼圈,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于是陆廉再一次停下,并调转队伍,准备斩断那只“手”。
它立刻缩回了群山冰冷而黑暗的阴影中。
百姓们得以返回那条土路上,一边哭着,一边笑着,从冰雪与泥土里努力地翻找自己的家当和儿女,再将它和她们都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泪水涟涟。甚至也有人会这样失态地亲吻自己那只破草鞋,再在别人嘲弄的话语声中满不在乎地穿到脚上。
太阳下山很快,他们得以用这些家当支起一个不会冻死的窝棚。窝棚就靠在营地外围,小陆将军会派一队士兵来维持秩序,并在附近巡逻查看。
经历了这样可怕的一天,他们吃过雪水煮的稗子饭之后就疲惫不堪地睡过去了,睡梦里还有稚童止不住地打一个嗝,也许是吃得太急导致的,也许是哭得太厉害导致的。
那些士兵也十分疲惫,一样在不甚保暖的帐篷里合衣睡过去了,于是这简陋的营地只有火把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在这个冷极了,也黑极了的夜里,静悄悄的。
有风刮过帐篷。
群山隐在黑夜中,在远远的地方,注视着这片营地。
看啊,看啊,寒风的声音又尖又利,那只猩红的手又伸出来啦!
有人听到那尖利的笑声,忽然从梦中惊醒,惴惴不安地掀开窝棚上的干草,向外看一眼时,忽然就吓得叫了一声!
“看啊!”那个流民嚷道,“他们又来了!”
在朝阳甚至还没有升起的地方,在天光与黑夜的交界处,在那雾蒙蒙的幽暗阴影最深也最浓的地方,那细长而枯瘦的“手”又一次向着他们,悄悄伸了过来。
陆悬鱼已经为了那只手恼火了一日,这是第二日。
在她全军调转方向,后军改前军,准备扑过去时,对面跑得非常快,而且不是慌张逃命的快,而是有准备的快。
没有丢下一件铠甲,一把兵刃,哪怕后面有流民不死心地在那支兵马走过的雪地里找一找,也只找到了几枚铜钱。
对方兔子一般逃出了十里地,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给她这两万大军遛来遛去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几枚铜钱还是剪边的。
……这真的太不要脸了。
……再考虑到这么不要脸的人是曹老板,整件事就更加黑色幽默,也更加麻烦了。
曹操的兵力不多,只有五千人,但竟然还能凑出三五百的骑兵,虽然驮马少了点,但已经非常了不起。
明明传言中曹操被袁绍许攸那一套“发配陇右术”给打击得只剩下千余谯县老兵,这才几天啊!
她不能想象曹操是怎么和冀州士族沟通才要来这些马匹的,是她这5魅狗无法企及的交涉手腕了。但无论如何,他都重新恢复了不少实力,并且极有耐心地跟在了她后面,这就变成了一个麻烦。
因为她从白马向柘城而去的这条路与袁绍的补给线是重叠的,这也就意味着沿途只有袁绍重兵把守的城镇和道路,她这一路前后都是风险,根本经不住再加上一个耐心跟在后面的曹老板。
现在离长垣还有二十里,前面是袁绍控制的城池,再不考虑处置曹操,她就要冒着被长垣守军和曹操一起围击的准备。
“咱们给他设个伏,一举击破,如何?”太史慈提出了一个设想。
司马懿立刻完善了这个设想,“或许也可以设一个伏,引他入彀,若他不入,咱们亦可频频设伏……”
“那咱们行军速度就会变得更慢。”她提醒道。
司马懿的眼珠快速地动了一下,但整张脸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变化。
“是在下考虑不周。”他语气很柔和地道歉。
……这到底是考虑不周,还是就想让袁绍和刘备先打一阵子,好让她过去渔翁得利呢?
她没忍住,“我有一个朋友,与你意气相投,改天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司马懿一愣,“将军的那位友朋姓甚名谁,而今何处?”
姓名有点怪,不能说,但现在就在她的包袱里,这个是确定的。
“曹操多疑,若咱们设伏,他恐怕是不会上当的,”张辽说道,“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假设伏兵,令其滞于此地,咱们便可从容南下。”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他们看看她,她看看他们。
“那咱们试试。”
陆廉的兵马已近长垣。
这里原为长罗侯国,据说前汉有位名叫常惠的大臣几番出使西域,又击败匈奴,立下大功,因而被封为长罗侯,长垣便是他的封地。
但王莽篡汉后,长罗侯国除,长垣渐渐也变成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地方。直至许攸南下,秉着“老板的钱不是钱”的原则,令驻守这里的武将修了修城池,于是那高不过丈余的小城也就有了点重兵把守的气质。
这里的守军并不多,只作为运粮的一个中转点,因此只有随粮食而来的士兵进驻此城时,它才会真算得上一座防御工事……但这种事陆廉又不会知道。
她的斥候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离远了看一看,再凑近好让对方守军射他两箭,带着甲胄上的箭矢回去复命。
这样一来,陆廉就很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比如说她需要在这里解决掉后面跟着的那支兵马。
“诱我出战?”
“许是诱明公出战,”荀攸说道,“陆廉兵精粮足,又有张辽太史慈这样的猛将,她可设伏于路,待明公近前,已入彀中。”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地图上一片模糊处画了个圈。
“此处有山,名为杨山,”荀攸又在一条长长的墨痕上点了点,“有大泽水汇入黄河。”
几个人一起将眼睛投向那个很适合打埋伏的地方,其中有人又提出几种想法、建议、以及质疑。
“若是陆廉早已识破长垣无守将,又将如何?”
荀攸摸摸胡子,“她识不破。”
为什么识不破,荀攸就不肯多作解释了,只继续说下去他的想法。
在荀攸看来,他们根本不需要追求以少胜多,与陆廉决战。
他们只要保持这个与陆廉为敌的姿态,冀州境内的士族自然会慷慨解囊,袁绍也会不得不做出极大让步,请这位被自己辜负的老友重新助他一臂之力。
这样一来,钱粮与根据地就都很容易解决了,只要主公挺过了初期最危险的时刻,并且能够向兖州人证明他会继续留在中原,那些蛇鼠两端的兖州世家就难办了。
……他们可能要变成蛇鼠三端。
基于这个出发点,荀攸认为他们可以在长垣虚张声势,与陆廉的伏兵对峙一阵,做出长垣守军也将出城围剿的假象,令陆廉恐惧地逃走就够了。
当然,陆廉作为当世名将,也可能真就跳出来准备和他们大决战一场,维护自己不败的声名,但谁会真同她打呢?
明公的兵马到时一定会跑得远远的,她要打,就去打袁本初的长垣吧!反正也不是他们的城池,随便打!
“不成。”曹操忽然说,“陆廉此人,与旁者大不相同。”
几名谋士和武将一起看向了上首处的主公。
他并不是全然没有获胜的机会,只是现在实力对调,他需要珍惜自己的每次出击,无法再向前度攻伐徐·州时那样挥洒兵力而已。
“咱们得想个办法,试一试她。”他说道。
夏侯惇皱起眉,不解地问道,“怎么试?”
“我有幼子,失散于乱军中,为陆廉所得,此子颇得我爱重,”他说,“我若遣一使,携礼物去陆廉军中,如何?”
尽管说起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曹操看起来平静极了,甚至带了一点微笑。
他伸出了既不细长,也不枯瘦的手,轻轻握住了红漆杯,于是那只手也染上了一丝猩红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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