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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是从他的梦中惊醒的。

他原本睡得很香,身边的女子睡觉时翻个身吵不醒他,婢女在帐外走来走去,也吵不醒他。

但他被那声尖叫惊醒了,尽管那个可怜的宫女离他还很远。

自从十年前杀了丁建阳之后,吕布就无师自通,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这种本领:他即使在梦中,也分辨得出血腥的气息,金戈相交的声音,以及战争的味道。

而现在这种味道浓烈得让他睁开眼时,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珠。

他翻身下榻,先套上一件中衣,再穿上布靴,而后是铠甲,再将佩剑上的带钩固定在腰间,最后抱起头盔,拎起长戟,走出门去。

“何事?!”他眯着眼睛,大声问道,“究竟何处作乱!”

“实是不知啊!”有亲兵慌慌张张地跑出去,过了一会儿才跑回来,“贼寇势大!将军!”

贼寇未必势大,吕布想,但他怎么能确定呢?

夜袭最致命的地方,不是士兵们都在睡觉,急切间不能列阵战斗,而是他们根本无法判断敌人在哪,又有多少人!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帐篷,到处都有人在哭喊,奔跑——这其中居然还有黄门和宫女!

吕布的头皮忽然就炸了!

他想到了天子,也就想到了敌人的目的——必是想要杀了他,再劫持天子的!

——这必是夏侯惇干的!

想到了敌人,吕布也就立刻有了主心骨。

“你去喊起郝萌和魏续!”吕布随意点了几个亲兵,“再将诸将集结起来,要他们不必与夏侯惇缠斗,将兵马向北,到五十里外的白马回合!”

“是!将军欲何往?”亲兵们忙忙地问道,“还有,咱们可要去帮高将军一把——”

火光摇曳,骑在马上的吕布脸色难得有了一丝纠结。

“高伯逊……”他喃喃道,“令魏续将陷阵营给他,帮他殿后便是!”

这样的夜里,吕姁也早已起身。

她的帐篷就在天子的帐篷一侧,另一侧的后帐中住着皇后与两位小皇子。

稍微听了外面的声音之后,她便立刻命令宫女们收拾起来。

“去后厨取些肉干,装进袋子里,若有麦饼再取两张麦饼便是,”她这样命令道,“金饼装几个也就够了,箱子里可有备用的鞋子?全都拿出来!”

待见到宫女手忙脚乱地为她收拾珠宝匣时,这个已有身孕的年轻妃子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拍掉了那只镶嵌了玳瑁与珠贝的漆匣!

随着几声清脆的响声,里面的钗环玉饰洒落了一地,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着幽幽的宝光。

“贵人!”宫女惊叫了一声,“这是贵人的妆奁!样样都——”

“命都不保,还要这作甚!”吕姁骂道,“你留这些,饥不足食寒不足穿!”

“但可以贿赂贼人……”

吕姁将头别了过去,再也不想解释,她自己也堪堪将衣衫穿整齐后,立刻便走出了帐篷。

远处的火光还未至近前,但喊杀声已经清晰入耳。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似乎自从离了长安,便时时地萦绕耳旁。

它先是出现在她的耳朵里,而后出现在她的记忆里,再之后便夜夜出现在她的梦里。

要逃了,她想,两军皆有哨探在外,这里又已进入兖州地界,断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蟊贼跑来烧杀抢掠。

放火的人要么是图穷匕见的兖州军,目标自然是铲除她的父亲,要么就是并州军内部出了叛徒,目标除她的父亲之外,更不会有第二人!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

吕姁站在帐外的空地上,等待着天子出帐,但身体却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夜夜出现在梦中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骑在马上,就这么冲了过来,引起跑到帐外张望的黄门和宫女们的惊呼!

那人一身金甲,远远便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令人瞩目,他骑在马上,战马脚步又极快,在夜里便映出格外绚烂的一道光,仿佛天神降世一般。

在皇帝与这群天眷的营帐之外,自然有一群侍卫护卫,其中一部分是原来的南军,还有一部分是夏侯惇特地调来的兖州军,他们将妃嫔、皇子、公卿们所用的车子围住了最内圈,隔绝内外。

南军见了那位金甲将军不曾阻拦,兖州军却立刻持戈上前,想要喝住他。

他本来就是该停的,一架接一架的马车横在那里,他纵不停,又如何通过?

但那位将军不仅没停下来,反而在最后这一段难得的空地前一夹马腹!

战马跑得越来越快,只是十几步路,便跑出了一阵风!他手中的长戟也带起了一阵狂风,将那两名兖州兵如疾风荡涤劲草一般荡到半空之中,再重重落下!

耳侧有宫女的尖叫声,又有纷乱的跑步声。

而战马甚至未曾因那两名士兵生命的消逝而暂缓脚步,它跑得很快,并且越来越快,直至腾空而起,越过了面前的阻碍,轻盈地落在地上,并且发出一声响彻夜空的嘶鸣!

那不是天神,而是她的父亲!

吕姁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父亲!”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片刻也不能停留地撞开门口两名侍卫,冲进了天子的帐中!

“陛下!曹贼逆节,欲行弑君之事!臣虽誓以死保陛下,却不敌贼兵势大!陛下!请速同臣离营为上!”

吕姁站在帐外,望着匆匆从帐篷里出来的皇后,后者很明显也看到了她,目光从她的脸上下意识地转到她的肚子上,眉头便立刻紧紧皱了起来。

皇后在想什么?

吕姁痛苦地想,也许是在想,吕氏女既然腹中也有陛下的骨肉,说不定吕布会趁着这个夜里,悄悄地杀死皇后,甚至杀死皇子,扶持自己女儿登上皇后的宝座。

而吕氏女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个。

有父亲的亲兵在奔着这个方向跑来,人数不多,也许是因为受了夜袭,兵马集结不易,也许是因为更多的兵马用去平叛,也许是因为父亲像长安,以及后来很多次那样,预判情况不好,便先将自己的兵马撤出去,只带上必须要带的人走。

她心里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车子的方向。

战马想出去已经不易,这些车子被一层又一层的帐篷围在里面,如何离开呢?

若是这些车子不能出去,她和母亲……该怎么走?

皇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那些车子,忽然神色一变,猛然上前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

“若贼军势大,温侯带不带你同行?”

吕姁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吕布正是此时出了帐,他手上搀扶着几乎已经不能行走的天子,那明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匀称,锦衣玉食,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再没力气挣脱渔网般靠在吕布的臂膀上,任由他搀扶着,往吕布的赤兔马上爬。

他爬不上去,身旁的黄门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趴在地上,用后背当做支撑。

他还是爬不上去,黄门更多了,有扶他的,有搀他的,有推他的,竭尽全力想要将他放在马背上。

一群人中间,天子的身形摇摇欲坠。

吕布咬了咬牙,“有布匹否?!将天子裹在我身后——”

“有!有!”小黄门们立刻又跑来跑去,替他寻了布匹,顷刻间便将天子放在他的背上,又用布裹了个严严实实时,皇后忽然扑了上来。

“陛下!”她喊道,“陛下不救妾,也不救一救陛下的骨肉吗?!”

即使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夜里,皇后的发髻与衣着依然保持着最基本的体面与威严,但此刻她声音的凄厉,神情的凄厉,已经全然没有了皇后的风度。

她非天下母,她只是那几个孩子的母亲!

她这样叫嚷,直到黄门将她拖开,于是她又连忙去揪住了吕姁!

“温侯欲救天子出险境,我不能拦,”她急切地,流着泪水地问道,“阿姁!你可否带上皇子?!他们都只是稚童婴孩,放在马上,很轻的!”

吕姁痛苦地看着她的父亲,看着他身负天子,骑上他神勇无敌的战马,看他用比她痛苦十倍,百倍的目光看着她!

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需要一些办法自救。

不是指望用亲情来劝说吕布,而是更加冰冷的东西……更加,更加重要的东西!

吕布调转马头时,已有士兵努力将营前的辎车推开,让出了一条小路,那辆碍事的辎车被推到一旁,与另一辆金灿灿的车堆在了一起。

“父亲!”她上前一步,指着那辆格外庞大,格外沉重的马车,高声问道,“父亲不带它同行吗?”

吕布为难道,“阿姁,我先将天子送出去,再……”

“我并非怨恨父亲!也不求父亲带我与母亲同行!”吕姁喊道,“但天子若无仪仗与公卿彰其威严,父亲又当何以自处!”

天子十年前曾经被十常侍背出宫去,去时狼狈至极,但回来也还风风光光,这不假。

但那一次天子最多只跑到了洛水北岸,不过一天就又被接回来了。

这一次呢?

天子失去了河内和东郡,必须离开雒阳,他要去哪里?哪一位诸侯前来迎他?

那位诸侯迎的到底是天子,还是一个名为“天子”的小玩意儿,取决于天子的威严与拥护者。

如果身边没有仪仗,没有公卿,吕布带出去的就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孱弱少年。

……哪怕是用最冰冷的逻辑来思考这个问题,吕姁想,哪怕他的父亲宁可舍弃她也要带走天子并非出于大汉忠臣的热血,而是奇货可居的心理,那也要保证天子是“奇货”才行!

金根车形制十分特殊且显眼,上有葆盖,下有朱轮,金银为饰,上刻山河日月,精美绝伦,这样的一架车想赶出去是很不容易的。

但只有这驾车才能彰显天子的威严,才能不让吕布手里的“奇货”贬值,才能让公卿们追上来——

她才能与母亲混在那些忠心的人群里,寻一条活路出来!

吕布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尽管在御帐前,关于“谁走谁留”的问题经历了这样心惊胆战的交锋,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他们还只是抱着衣服,秃着发髻,甚至连鞋子也没穿,四处乱跑。

直到陈宫领了百十来个兵卒冲进了公卿中间,高声地劝说他们跟着吕将军的方向走,那些那些士人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他们虽然慌乱,但也察觉到直到此时此刻,火势渐渐在外围营地蔓延开了,可贼军却没有。

“有人在剿贼吗?”他们这样彼此询问道,“难道是哪一位将军拦住了贼人?”

所谓“贼人”,也许是真正的贼寇,但也许是并州军与兖州军火拼,这些公卿们悄悄嘀咕,否则哪有那么巧,火都起来了,才有人敲起了焦斗?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并州军与兖州军……

……正在齐心协力地战斗。

夏侯惇已经完全的懵了。

他在清点过自己那不足两千的兵马后,立刻下了决定,一部分用来防守兖州军的东大营,另一部分跟随他去并州军的西大营。

以他的兵力不足以伐灭并州军,他必须作出充分的姿态,一面把叛乱的那些倒霉鬼除掉,一面安抚天子和吕布,将局势重新稳定下来。当然,他也会观察并州军的动向,如果对方在这场动乱中的确表现得不堪一击……

这支叛乱的兵马有着河内口音,对于将吕布麾下之人都细心记清楚的夏侯惇来说,叛将并不难猜,必是吕布麾下的郝萌。

当他带兵找到他们时,这支千余人的兵马正与另一支并州军战成一团,并且很明显渐渐处在了下风,明明已经接近了内营,却又被逼得步步后退。

……天这样黑,战场又这样乱,对夏侯惇来说,他根本看不清对面究竟有多少人,他只能凭常理估计,既然能压制住千余人的郝萌,那必定是吕布的主力来了。

既然吕布的主力都来了,而且战斗力还这样彪悍,夏侯惇理所当然地打定主意,装也要装出并州军骁勇善战,大汉忠臣的模样——

他正是这样下令,命令士兵从后方夹击郝萌!毫不留情!

这支人数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是精兵的军队进入这片烈火焚烧过的战场后,叛军一下子就崩溃了。

那些士兵没有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坚持战斗的本事,他们勉力维持的阵线仿佛也被烈火洗过,荡然无存。

他们仓惶而绝望地向着四面八方逃开,再被兖州军围杀,一腔又一腔的鲜血倾洒在焦黑的荒原上,渐渐显露出他们在正面的敌人。

那并非数千并州军。

那充其量只有二百余人。

见到叛军退散,他们也没有去追,而是在为首军官的命令下,重新修补过阵型,而后严阵以待。

在烈火熊熊的战场另一端,那名指挥着这微不足数的兵马的武将面容渐渐变得清晰。

他的铠甲上满是血污,一块肩甲已经碎裂脱落,但他仍然站在那里,在火光与黑夜的交织里,像一座山一样,像一位天神一样,守着内营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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