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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豫这一辈子没怎么走过运。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他少时想要谋一个出身,遇到了天下大乱;

想回家读书耕地,被一棍子敲晕套了麻袋;

想认认真真跟着这位主君,发现她是位女郎;

女郎也就罢了,身边又有一群年轻的武将和世家子围着,一天到晚出去打仗,没功夫看他;

没功夫看他也没什么,他可以守在青州,将这里治理得民生和乐,既为他自己,也为青州庶民,还为了她;

……袁谭又来了;

他在一辈子没有走过什么运的前提下,制定了一个不需要太多运气的计划:

袁谭的兵马是四面围城,尽管只有西面攻城愈急,但其余三面也有兵马,因此中军也不过数千人,这样的人数差距,他是可以领两千兵出城突袭的。

那个弩手既然被称为神射手,就算射不中袁谭,令其受惊,挫折军心也就够了。

兵贵神速,战场上千变万化不过须臾一瞬间,只要冀州军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战场上,他就有可能击破中军!

推开城门的一刻,浓重的腥臭与焦糊气席扑面而来。

这幅惨烈的战场画卷不是向他徐徐行来,而是铺天盖地砸向了他!

到处都是断肢,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烈火。

云梯车已经被守军尽心尽力地砸坏了数辆,但又有敌军呼喝着,推着新的云梯车向前而来。

车子高不过一丈有余,下面有三对木轮,上面折叠木梯,外裹兽皮,可防水火,数十名士兵分为两组,一组持藤牌顶在前面引导方向,清除路障,一组士兵在后面推动云梯车,待得靠近城墙时,便立刻拉动铰链,将木梯慢慢升起来,靠向城墙。

而与此同时,这些士兵也会立刻攀爬上去,木梯靠向城墙时,他们既可以先一步跳上城墙,又可以保护木梯不为守军所毁。

这东西主要材质不过是一些木头,其次是兽皮,也有一些铜铁,无论如何,它是不比人命更金贵的。

但当田豫看到几辆云梯车又一次推上来,凭着这些日子守城的经验,他迅速判断出来——袁谭又要发动一波进攻。

因为在坚壁清野过的青州战场上,这些云梯车远比那些冀州军的性命更值钱。他既然舍得推出三四辆新的云梯车,那就一定要给这些昂贵得攻城器械配上大量士兵的进攻才行。

——像殉葬一样。

——不是人死了,战车殉葬。

——而是反过来,为这些一定会损毁在这片战场上的战车,献上血食与人牲。

田豫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

那些冀州兵还在继续向前,每一张脸都陌生极了。

但当他们步步靠近时,他们那陌生而警惕的脸变得狰狞起来。

就是这些人,屠了千乘。

当这个念头出现时,刚刚闪过田豫脑子的那个念头消失无踪了。

他的传令官挥动令旗,士兵们举着长矛,冲了上去!

云梯车是用来攻城的笨重东西,但当它出现在平原战场上时,它立刻变得脆弱而可笑起来。

每一辆云梯车都需要士兵层层包围和守卫,而对面的守军立刻发现了这点,有人在城里点燃了火把,又有人背了柴草,也冲了出来。

他们需要用锤子和夹具,拆卸那些云梯车吗?

不需要啊!

云梯车的前段包了兽皮,但后面可没有!

只要丢柴草上去,再丢上一根火把就足够了!

有人在前面和冀州人打成一团,也有人在后面丢火把。

于是对面用冀州话高声谩骂着,有人在说去灭火,也有人说快将云梯车推走。

场面一时变得非常混乱,并且胶着了起来,这种胶着对于身处战场之中的人来说完全不算什么,但城墙上有人迅速发现了这一点。

——那些攻城的士兵没有后援了。

——他们的后援被突出城的田豫打断了。

当攻城的士兵发现他们不再是一支前赴后继的整体,而变成大海汪洋中的孤岛时,士气立刻开始滑落。

有人在城下犹豫着不想攀城,有人想要换一个方向,去攻打城门,有人想去救援那些云梯车,还有些人想要逃走。

于是就在城下,这些冀州的小军官拔出了自己的环首刀,用令旗和杀人的方式暂时立威,稳住了局势。

“还是很不对,”陆白站在女墙旁向下望着,嘴里喃喃念叨,“还是很不对。”

“将军?”

这位女郎猛地惊醒,抓住了身边的女兵,“趁着城门未关,你快去城下给田将军送个口信!”

“送何口信?”

“中军未动!”

中军未动?

守在城门前,指挥这一片混战的田豫短暂地懵了一下。

这不能怪他,因为每一场战争都是毫不相似的,跟在陆廉身边的战争和她不在的情况下,自己指挥一场战争,又是截然不同的。

田豫的长处在于对军队后勤的每一个环节都十分清楚,如何调度粮草,如何抽调兵马,如何安排四面守军与义勇和民夫协同作战。

但他的眼前只有尸山血海,只有混战的士兵,再让他去思考整个大局,他却不似小陆将军那般,作战时好似脑子里随时有沙盘与地图,甚至还能代表双方兵马的棋子随意摆弄——因而不免就懵了一下。

他阻拦了这一批兵马,也阻拦了云梯车。

于是攻城的士兵没有了后援。

正常情况下,中军应该会派出一支千人队,解救这几辆云梯车的同时,也给予城下士兵们援手,保持住进攻方对守军施加的压力。

但为什么……

田豫忽然觉得刚刚自己的脑子因为混战而变得迟钝了,他整个人都因为不安和兴奋而微微颤抖起来。

“传令!”他大吼道,“传令!弓箭手!齐射!”

城上城下的战鼓与金钲早已震聋了许多人的耳朵,只有传令官骑着马返回了城内。

“弓手何在!”

“弓手何在!”

当命令传到城头时,下面的浓烟已经越来越大。

已经有两辆云梯车上起了熊熊黑烟,敌军聚拢在另外两辆云梯车旁,并肩战斗。

袁谭的中军也终于动了,一支千人队缓缓而出。

“弓手!”

校尉满头大汗地穿梭在城头,大声咆哮,“弓手呢!”

“校尉,我们营的弓手都被将军带下去了!”

“义勇!有没有义勇——!”

……义勇有点难办。

备用的弓可以翻出来,但是开弓射箭并不是什么人都一教就会的。

壮汉只要手里拿根长矛,就可以成为义勇,上城墙守城,但给他们一张弓,他们更可能割伤自己的手。

“不要紧,”陆白看了一会儿城外,“健妇营也有弓手。”

校尉张了张嘴。

这位年轻女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笑。

“他们阵容散乱,显见是心存犹疑的,”她指了指那缓缓而来的千人队,“我的弓手们开不了石弓,但二百步以内,便见分晓了。”

女兵们的箭雨自城头抛射而下时,田豫已经完全理清了思路。

“他们遇到箭雨,不曾并肩结阵。”

狐鹿姑并没有吭声。

“甚至有人开始后退,逃跑。”

第三辆云梯车也已经被点燃。火焰并不显眼,但烟已经慢慢升起来了。

“这不是袁谭的作战风格,这明显是中军无人,有人暂代其职,众将心中存疑,”田豫终于大胆地做出了一个判断,“那支弩矢说不定已经得手。”

狐鹿姑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终于开口,“田将军欲令在下何为?”

“将袁谭带回来,”田豫看向了狐鹿姑,“活着的最好,死了,也能用。”

这个蜡黄脸的小个子匈奴人咧开了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百余骑——这已经是整个北海能凑齐的所有骑兵——呼喝了一声,扬起马蹄,便奔向了对面的土山!

至于田豫,他看了一眼战场。

“烧过最后一辆之后,”他说道,“全军出击!”

中军在前,土山在后,那数座楼橹所在之地,原本是极其安全的。

但当中军出现罅隙,军中无人指挥,又有这样一支骑兵如狂风一般袭来时,士兵们竟然畏惧而不敢上前!

——他们是冀州人,耕种的都是袁家的土地,每一个都被反复教导,愿意为袁氏效死。

——但前提是,向他们下令的是大公子。

——现下在中军里留守的是郭图先生,他自然也是有极高威望,但他毕竟不是大公子。

——因此跑出来传令的也不是大公子身边的传令官。

而那支两千人的剧城守军向着他们而来了!

他们到底要先抵御谁?!

在骑兵面前是不能这样犹豫的。

但那些冀州兵想不到这一点,郭图的私兵部曲也想不到这一点。

因为那些最精锐的亲卫们早就不关心战场到底如何了,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就是将身受重伤的大公子活着搬下楼橹!

这座楼橹是用来抛射石弹的,同时也可以令斥候上去观察敌情,因此它不可能在其中修建台阶,无论上下都是靠圆木搭成的长梯,即使是大公子,也得这么爬上爬下。

但现在他在楼橹最顶层的平台上倒下了,怎么给他弄下来就是个大难题。

所有人都魂飞魄散!

幸好他还没有死!

幸好他们也跟着不必立刻就死!

但大公子没有死,那支四尺长的弩矢却将他的肩膀钉穿了!血流如注,谁敢搬动他呢?

……若是搬动的时候咽气了,这还不如早就在楼橹上死了算了!

关键时刻,视死如归的医官想了个办法,先用布帛将大公子裹了起来,再绑在一名力士身上,由他慢慢地背着他下了楼橹,到了土山上。

“快将大公子搬上车!”有人这样喊。

“先用药!先用药!”

“大公子!大公子你醒醒!”

狐鹿姑策马冲上土山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一群人乱哄哄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慌失措,注意力几乎完全不在防范外敌上。

他们当中也有人注意到了马蹄声,并且举起轻弩,胡乱地射向了他,那些弩矢大部分射偏了,小部分扎在了他的铠甲上。

而后那几个卫士便被他的铜殳扫过,马蹄踏了过去!

“这……”这个匈奴人将裹得严严实实,昏迷不醒的袁谭拎在马上,准备回返时,心里很有点疑惑地自言自语,“这到底怎么说?”

这算是他的功劳,这是一定的。

他来剧城,原本就是想要为自己挣一份军功,他完成了他的目的,这样天大的功劳,刘使君是决不能无视的!

……但这究竟是谁的功劳呢?

是谁射出了这一箭?

是谁吸引了中军的注意力?

是谁在烧成焦地的城楼上,战斗到最后一刻?

战马破开混乱的军阵,向着火光与浓烟,尸山与血海的城下而去。

从这一刻起,这场战争真的结束了。

冀州军的军官再也无法压制住恐惧的士兵。

主帅生死未卜,为敌所擒,没有任何军队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作战。

一片哗然。

“军阵不能乱!不能乱!”

“抢回大公子!”

“大公子死了!”

“北海人杀过来了!”

“刀手!刀手!向前!迎敌!”

“迎敌啊——!”

这些乱七八糟的命令已经无法维持住军心,聚集在剧城下的这支军队曾经如乌云一般,而现在仿佛阳光袭来,它们便化为潮水,争先恐后地逃回了营地,消弭不见。

但这片战场上仍然还有些角落在战斗。

那些溃兵忘记了,或者是抛弃了仍然在攻城的先登营士兵。

再也没有援军,甚至连返回的战场都已经被田豫的守军所截断。

这些冀州兵当中,有一部分扔下了武器,爬下长梯,乖乖地束手就擒。

也有些人对于敌军发出的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和各种谩骂置若罔闻。

那些冀州老兵当中,甚至有人再一次爬上城头,并且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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