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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开张营业的酒坊客舍不多了,基本上付账用的也不是铜钱而是粮食了。因此李二买了一壶酒来寻咸鱼,坐在店里慢慢地喝酒吃菜,哪怕只吃点下酒的小菜,这事儿都十分离谱。

但他是情真意切的,甚至带了一点讨好。

“以陆郎君之才,必不屈就于此,”他小心翼翼地添了一盏酒,“不知都亭侯府上……”

听起来是想谋求个职位,但都亭侯府有自己的仆役,尤其是现在这种物资匮乏的时候,堪称一个萝卜一个坑,三郎能留在里面已经实属不易,更不用说走后门再加人了。

拎着礼物来寻她,想求她帮忙介绍入职的街坊邻居不是一两个了,她想了一会儿,感觉有点为难,“将军自有亲兵,府中又有仆役,听郎中讲起是不缺人的。”

李二似乎有点失望,但也没继续强求下去,“眼见着就要入冬了,日子不好过,郎君莫笑话。”

她摆摆手,连忙表示没所谓,“若是有了空缺,我必来寻李二哥的。”

酒桌旁短暂出现了冷场,很快李二又寻了两三件邻里八卦来聊一聊,虽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李二的口才比她好,琐碎事儿也能讲得有趣。就这么漫无目的的喝着酒聊着天,感受一下难得的下班后时光时,李二换了一个十分应景,因此她没察觉到任何怪异的问题。

“这几日长安城不太平啊,”他悄悄地说道,“我听说许多家资略有余饶的人家都被城尉锁了去,也不知那些罪名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的,”她不在意地说道,“哪来那么多不孝不悌不忠不顺之人,你看满大街都在抓人,知道的人知道这是长安城,不知道的以为是索多玛呢。”

“……索什么玛?”

“什么马也没有,”她淡定地说道,“我那匹马也准备卖了,白费草料。”

李二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将话题转了回来,“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我听说羊家的伙计当中,也有对当家主母略有微词之人呢。”

“那也正常啊,谁背后不嚼舌头,谁背后不被别人嚼舌头。”她说。

“郎君就从来不谈是非。”李二立刻小心地拍了一下马屁。

【那是因为她那点是非都跟我讲了。】黑刃冷冷地添了一句,【看看这愚蠢的男人,还真当你是守口如瓶的人呢。】

咳。

“我虽然不谈是非,但也被别人谈过是非啊,”她很自然地说道,“你以前就在背后讲过我。”

李二瞬间变成了一张囧脸,“郎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没错啊,所以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说,“大家就这么点儿乐趣,不嚼嚼舌头多无聊。”

“那要是……”李二小心地给她斟满了酒,“有人跑到城尉那里去嚼舌头呢?”

她终于听明白了李二在讲什么。

“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也理解,”她说,“但我瞧不起这样的人。”

“我听说圣人有那么句话,‘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主家与佣工之间,本来也没多少情谊……”李二的脸微微侧了过去,假装喝酒,用余光小心地观察她的反应。

“给过一碗饭吃的主家,若是结了死仇另说,若是并不曾结下什么仇怨,想叛主倒也不必处心积虑地寻找理由,”她轻飘飘地说道,“这世上总有人既想做不要脸的事,又想在史书上留点好名声的。”

“无论如何——”窗外忽然传来了十分熟悉的声音,“这附近多是并州乡邻,虽不比京畿之地繁华,好歹受将军庇护,也不至于要靠出卖友邻来换一碗饭吃。”

今天的张辽内着鱼鳞铁札甲,外套罩袍,看着很有点儿教导主任同款的感觉,尤其是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了金属片互相交织摩擦时的声音,特别冷硬。

但他整个人似乎心情不错,笑吟吟地就走了进来。

李二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想要行礼,被他不经意地摆一摆手,免了礼。

“有事路过这里,正巧遇到贤弟,”他说,“这几日街巷可还安静?”

自然安静,怎么会不安静,这里是并州军人家属社区,他们这些外来的虽然不能直接吃到太师拨下的军粮福利,却也能间接吃到一点。

比如说蕃氏织的布可以拿给并州人换粮食,比如说羊家的肉也可以在并州人那里换来粮食,丈夫整日不在家,一个小妇人又不好出门去砍柴,于是街坊邻居谁多捡了些柴火,便与她换两斤粟米都是极方便的。

张辽这一路过来,看到的都是宁静安逸的田园牧歌。

“一切都好。”她点点头。

于是那双清澈又明亮的眼睛弯了一弯,“那就好,贤弟若遇了什么棘手之事,便是寻不到将军,也可至城外营中寻我。”

【你看,】她道过谢之后,望着出门上马的那个背影,有点感慨,【整个长安一夜之间跟陷入大逃杀似的,这狗子却看不到。】

黑刃沉默了一下,再响起时,声音里带了一丝冷意。

【你错了,他不仅看得到,而且想得比你多。】它说,【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暗示你居住的这片区域是城中难得的桃源?】

【……哈?什么意思?】

【但他也错了。】黑刃似乎根本不准备为她讲解,并且完全跳过论述部分,直接下了一个结论,【他以为有些事能掩盖过去,他太天真了。】

不管张辽想掩盖的是什么事,至少长安城现下一片混乱是任谁也不能无视的。

那些街坊,友邻,甚至是亲族互相检举,互相诬告的事愈演愈烈,很快变成了席卷长安的一场风暴。只要有人被检举揭发,举发者或是被举发者之间就注定要死一个——这么说其实不准确,死一家比较对劲。

《九章律》、《傍章律》、《越宫律》、《朝律》什么的通通都被太师撕了,不管犯了什么罪行,处罚方式都只有一条:斩首弃市,财物没官。

既然一抄就是一家子,那么一杀也一家子比较对劲,廷尉、卫尉、城尉都出动了,上到禁军下到小吏都加起了007式接告抄家斩首一条龙的班。

如果用比较黑色幽默的角度考虑问题的话,这方式还挺一举两得的,太师靠这个方式迅速聚敛了大量财富,人满为患饿殍满街的长安城也迅速清理干净。总有人会死,大逃杀版本下,死的未必就是自己,于是最绝望的人也能生出一点信心,转而将仇恨的眼睛望向别人。

陆悬鱼是做不到庇护整个长安城的,她想,其实张辽说得也对,她也就只能躲在并州人的这片街巷里,做做岁月静好的美梦。

夕阳西下,酒足饭饱,各自回家,临出门前咸鱼坚决地把帐给结了,既然李二没能求职成功,就不能让人家白请这一顿。

但是在她回到院门前,正在那里掏掏口袋,找找钥匙的时候,巷口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一小队士兵在行伍长的带领下,冲进巷子,从她眼前跑了过去!

这纷乱的跑步声立刻引来两边邻里们的瞩目,蕃氏丢下了织布机,眉娘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临出门前似乎还嘱咐了阿谦一句,要他不许随便出来看热闹。

那一小队士兵在巷子尽头处停了下来,而后那个小军官得意洋洋地拍开了院门,“你可是尉曹掾属吏张缗?”

于是张缗那张圆圆的脸便从院门里伸了出来,惶恐不安地点了点头,刚准备说些什么时,小军官大吼了一声,“有人举你为吏不清!现已查明——”

似乎是台词没背熟,他卡了一下壳,然后继续大吼道,“收入上林狱,抄没家产!”

哭喊声,告饶声,打砸声,鸡飞狗跳声,顿时混在了一起。不觉间一条街上的人,无论是东三道的老邻居还是住在这一条街上的并州人,都纷纷出来围观。

张缗似乎在拼命告饶,然而不耐烦的小军官照着他那张圆脸上打了一拳,一瞬便将他打得没了声音。

她不自觉地伸手向背后,将要触及到裹在黑刃外面的黑布时,眉娘忽然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姐姐?”

眉娘子跑回了屋子,片刻后便拎了一壶酒,两只碗出了门,她手脚极稳,端着酒壶的模样似与酒坊时并无不同。

离了十几步路远,因而众人见不到她说了些什么,只见她面上十分殷勤,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然将那小军官逗笑了,喝了一碗酒,又示意手下几个人也可以喝点酒,休息一下。待得这些人喝过酒,继续抄家时,砸东西的声音便没那么响了,最后推着财货出门,那一家子似乎也没受太多苦,用绳子绑了手,推推搡搡的便走了。

待得这群人走干净,几乎所有的街坊邻居一瞬间都跑了出来,挤在了张缗家门口。

“眉娘子,究竟为何呀?!难道有人举发了张公吗?”

“不错,张公待我们是极好的,”一个街坊立刻说道,“我不信竟有此不仁不义之徒!”

眉娘子那双眼睛在夕阳里闪了又闪,“我也小心问过,那人说,这些属吏原本是要将四邻之中有嫌疑者报上去的,张子望却三番五次推脱,说这条街巷并无奸佞之徒,因而惹了上司不悦……”

“既如此,”羊家少夫人立刻说道,“咱们得想点办法,若能去上林狱打点一番,也好探听虚实。”

“我娘家兄弟有个姻亲在……”

“可是要备些什么……”

大半条街的街坊邻居们都凑在了一起,忙乱地讨论起了拯救张缗计划,一片嘈杂声中,黑刃的声音忽然冷冷的响起。

【不对。】

【……怎么不对?】

【你还记得张辽说过什么吗?】

她想了一下,忽然明了黑刃在说什么,【这算是某些势力——比如说西凉人——对并州系的一次试探性攻击吗?】

【我猜这绝不会是董太师的本意,】黑刃的声音轻飘飘的,【但考虑到他已经出了很多昏招,这条律令颁布之后会引起什么后果,他大概也是不清楚的。】

听上去不需要她自己去劫狱了,但问题是,她能说服吕布吗?

【如果他不是蠢得无药可救,他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黑刃停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有点不确定,甚至带了一丝犹豫,【他确实不算蠢得无药可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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