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南家军”四个字,分量太重,以至于萧容溪都怔住了。
短暂的呼吸停滞后,他才回过味来,端起手边的茶,轻抿一口。
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
南天横离京之后,虽不再握着军权,可南家军威名之盛,早已深深地刻入每个人心里。
孩童也许并未听说过他的名字,可青年乃至上一辈人想必都对他的战绩如数家珍,倍感崇敬。
否则,先帝也不会如此忌惮他的功劳,在天下太平之初,就匆匆对南家发难。好在南天横深谙为臣之道,主动交出兵权,这才保留了满门荣耀。
当时身为皇子的萧容溪还颇有感慨,对先帝的做法亦有些微词。
用人,可又不信人,实非良主行事。
南天横解甲归田后,萧容溪还曾暗暗寻访,可惜人走得十分彻底,找寻许久,一无所获。
没曾想多年以后,会在这小小的乌啼山,见到属于原南家军的人。
茶味微苦,但提神。
萧容溪咽下口中的茶水,慢条斯理道,“朕对南大将军十分钦佩,还曾收录过他的战术和行军之法,但对程首领确实没什么印象,不知何处得见?”
程方笑了笑,说道,“陛下当皇子时,曾在酒楼和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就在旁侧。”
“原来如此。”
萧容溪和南天横私下得见的机会并不多,所以程方一提,他便记起来了,只是对旁人没什么印象。
见程方还站着,于是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程首领坐吧。”
“多谢陛下。”
程方落座,习惯性地挺直脊背,但仍旧不难看出佝偻的自然之态。
一双眼睛虽然有神,却掩盖不住其中的浑浊。
昔日英姿勃发的少年,如今已过花甲,两鬓染霜。
说不清是美人迟暮更值得感叹,还是英雄白首更使人唏嘘,萧容溪和程方视线相触时,总觉得屋外穿林而过的风不止起于深山,更起于多年前一群飞马扬沙的身影。
萧容溪心中生出几分郁结,又很快敛了情绪,说道,“叙旧的话之后再说吧,现在朕想知道晋城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带领众孩子上了乌啼山?”
程方点头,一五一十地道来。
“我祖籍在晋城,所以南家军解散后,就回了这儿。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世,我十几岁开始便跟着大将军上战场,二三十年过去了,再度返乡,老一辈许多人都没了,自然没人认得我,我便在城郊建了个院子住下。”
“往前倒十来年吧,晋城还是挺祥和的,雨水也充沛,收成可观。大概从五年前开始,气候有些改变,降水减少,干旱初现苗头,不过那时并未引起重视,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后来形势愈发严峻,按理说,官府应当上书朝廷,减免赋税,保百姓安宁,但现实并非如此。何廷之上任后,起初倒也确实为百姓做了些实事,可惜好景不长,这一两年更是露出了贪婪之态,不顾城里人死活,借难敛财。”
程方突然顿了顿,看向外面怯生生往里望的人,“陛下还记得方才摔倒的那个孩子吗?”
“嗯。”萧容溪点点头,“他怎么了?”
程方叹了口气,“他的父母是前些日子才下葬的,只因本身脾胃不好,内里虚弱,吃了官府派发的掺了石子砂砾的粥,出血死的。”
何廷之上书,朝廷必定是发了救济粮的,只是黑心的人为了钱财,漠视人命罢了。
萧容溪眉头微拧,“什么时候拨的粮食?”
“两个月之前吧。”
那时,萧容溪早已称病卧床,借此离开皇宫,微服私访了。
这么说来,张典应当知道晋城这边的情况,但何廷之的折子中很可能撒了谎,瞒过了张典,他便没有在给自己的书信中阐明此事。
而他前两日传去宫里的消息暂且没有回信,还得再等等,才能清楚具体情况。
“现在整个晋城都缺水缺粮,唯一不缺的地方,大概只有何大人的府邸了吧。”程方嗤笑一声,眼底透出几分轻蔑来。
他嫉恶如仇,自是瞧不惯这般尸位素餐、鱼肉百姓之人。
萧容溪:“朕见那些官差也学了这个做派,四处收好处,占便宜,百姓怒而不敢言,所以你才想出这么个办法,将这些孩子收上山?”
“只是权宜之计,”程方说,“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晋城最后还是会暴乱,受伤害的,依旧是无辜百姓。”
“所以我一边在和官府周旋,一边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希望能传到某个说得上话且有心的大人耳朵里,才好把这事彻底解决了。”
“我甚至还跑过周边州县,却发现何廷之关系疏通得极好,无处寻得帮助。”
萧容溪微微颔首,突然问道,“你没有想过,向以前的同僚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