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随着哥哥的马车停在了一处别院里，也不知是借用了谁家的私宅，我被安排住下，才发现这里还驻扎了一些哥哥的手下。我找了一圈，没见到几个熟人，便问身边的哥哥：“桑杰可好？”哥哥缓步走到一处石桌上坐下，屏退左右后，点了点对面的位置：“你走后，我遣他去守宫门。”
我一愣，随即听哥哥道：“连个小姑娘都看不好，我看，他也只能看守宫门了。”
这是什么意思？该不是哥哥找不到我便迁怒到桑杰头上去了？那我的丫头们不知去了何处，难道也被罚了吗？
“那不是他的错。”我也不敢真的去质问什么，只能小声辩解了一句。
“那是谁的错？”哥哥淡淡地回复我，目光也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一下子哑口无言。
别院中的这方石桌置于庭院中央，四周种满了翠竹，夜风中的竹叶沙沙作响，我打了个哈欠，这才犹犹豫豫地落座。
一别数年，我对哥哥的感情起了不小的变化。
曾经我对他有过依赖、敬畏，也有过怀疑和抱怨，是以我独身一人远赴中原，想要独自寻到一些真相。
如今的我终于弄清楚了一切，虽然离别数年，我却越发思念他，越发理解他。
月色下的石桌旁，哥哥身着一袭青衣，看向我时宛若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童。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叫他担忧，是以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石桌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灰，风一吹，在微凉的空气中渐渐消散。
四周一片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打破这份寂静。
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逐渐变得模糊，仿佛一幅水墨画。我有些发凉的鼻子闻到了浅浅的幽香，竟好似是别院角落里种植的某种不知名的植物，随着夜风一阵阵袭来。
我忽然想起昔日骗我离开的花瑶，她伪装成我的模样回去后究竟做了什么？我原以为她有何等惊天的大阴谋，如今看来，却好似并未伤害到哥哥。
或许她只是想要获取哥哥的某些信息，便于后续与哥哥合作时提出条件？
想到这里，我心下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坐在了哥哥对面，曾经的懊恼自恨少了一大半。
但此事我却也不敢直说，因为自己一时的任性捅下这么大个窟窿，我早已经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加兰茉，哪里敢说出自己曾经干过如此愚蠢的荒唐事。于是便拐弯抹角试探道：“或许，哥哥应该遣他帮我看好布花儿。”
说完后，我紧张兮兮地盯着哥哥。
倘若真闹出什么乱子，我也必须稳妥善后，不能牵连到哥哥。
“你自己带在身边养着的，如今倒是使唤起我来。”哥哥带些揶揄地道：“自己找去。”
我大惊，“它不见了？”
哥哥更是反问道：“你自己养的，怎倒问起我来？”
我一愣，这么说来，花瑶并没有干什么坏事被哥哥抓包，甚至压根儿没在大明若宫呆多久。
这个窟窿似乎也没有我想象中捅得那么大。
“我……我自己是带走了的，最近它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只能半真半假地道。
谁知他压根儿对我的布花儿是死是活毫无兴趣，反而提起了白日里未曾说完的话题。
“你说，你见过青玉道长了？”哥哥突然问道，他并未看我的眼睛，像是无意般提及似的。
我点点头。
他又道：“说来听听。”
我简简单单把昔日的事情描述了一番，尽量避开了涉及御景山庄、林家和其他恩怨的部分，以免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哥哥又问了青玉道长如何谈及昔日种种，知晓我身世后又如何待我云云。
我一边琢磨着花瑶究竟把我的布花儿扔在了何处，一边回应着哥哥的话题。
我察觉到，在提及青玉道长和上一辈的恩怨时，哥哥在言谈间，似有着无限的惆怅和无法开解的心结。这是我和哥哥最为不同的地方，我自小在山野草莽间长大，记忆里只有死去的阿林婆婆和跟随我离开的布花儿，全然不记得爹娘是何模样，更对中原武林各派无爱无恨。可哥哥不同，他亲眼见到了父母的去世，随后又在青玉道长座下修行，他涉入这个江湖的恩怨之深，以至于后来不知为何辗转成为了西凉阁的阁主，以及入主大明若宫的主人，且仍旧对中原虎视眈眈。
我虽不曾经历哥哥的一切，但我理解他的痛苦。
当亲眼目睹了红芙姐姐被杀的那一刻，我内心肆虐的杀意根本止都止不住。
“我听青玉道长说起，爹娘之死，源自一场大火。”我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无异，方继续说道：“在那场大火中，各大门派都损失惨重，赫赫有名的灵耀山庄，更是失去了最为得意的青年才俊。”
想起灵耀山庄，我内心更是感慨万千，叹息道：“那场悲剧引起了众人的愤恨，爹娘不幸被误解，成为了真凶的替罪羔羊……”
“不，这不是误解。”哥哥淡淡道。
“什么？”我一愣。
“你以为，没有那场大火，他们就会放过咱们的爹娘吗？”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愤怒，而是一种平静，这种平静来自于他长年累月的压抑，以及步步为营的谋划。
我知道，他已然有了自己的定论，我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动摇他。
劝他放弃，是不可能了。
“哥哥认为，是谁造成了那场悲剧，谁又是害死爹娘的凶手？”我仍不死心，想要进一步明确哥哥的想法。
“中原武林容不下我们的娘，武当山那些人容不下我们的爹，更容不下你和我的存在。茉儿，你明白吗？”哥哥用从未有过的悲凉眼神看着我，似乎是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无论有没有那场大火，爹娘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你我的出生不被认可，也是注定的。”
我怔了许久，再也没有说话。
暮色渐浓，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仿佛是这万籁寂静的夜空下唯一的听众。
半夜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哥哥脸上的神情。我不断揣摩着他的感受，亲眼见证了父母被武林众人逼死的场景，他要如何去消除这心中滔天的仇恨和苦闷？要报复的人又是谁呢？或许，不是当日咄咄相逼的白连城，不是助纣为虐的武当众人，而是身处现场，逼死双亲的整个中原武林！
所以，或许他只想搅乱中原，让当初那些道貌岸然、咄咄逼人的家伙全部付出代价。
可青玉道长毕竟有恩于他，又是他的师父，所以他才始终有着矛盾，甚至问了我诸多，却不敢亲自去见青玉道长。
在这场针对御景山庄的攻讦中，哥哥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脑子里又突然浮现出景枫的面容，他眼中的质问和不解是那么浓烈，叫我不敢直视。心里越来越烦躁，我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从床上爬起来，也顾不得冷，就摸出纸笔，给哥哥留下了一张字条。
“我要去寻布花儿，三日即归。”
裹了件斗篷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我如今已然有了不错的功夫，哥哥必然轻视我的手段，料不到我能飞身离去。无论上一辈的恩怨如何，我和景枫都不曾卷进去过，他纵有千万般不是，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无辜的。
哥哥的房间就在离我不远处，我很快就到了他的门外，看着屋子里尚未关掉的灯，我犹豫着是否该果断离去。
不料，屋子里竟然响起了说话声。
哥哥越略显清冷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沈家决定出头了？”
另一个声音道：“沈家二爷已经被推选为武林盟主，号召武林群雄惩奸除恶，誓要带领众门派杀上左权岭。如今，怕是已经集结起部分人马，正往北方赶来。”
我双手一颤，差点儿没忍住冲进去。
不，现在更不是我冲动的时候。我咬紧嘴唇，不敢吭声一点声音。
只听里面轻叩了两下桌面，我静静地等着，片刻后，传来哥哥不紧不慢的声音道：“沈家领了一帮人要杀过去，武当山也出头说要讨个说法，再加上之前已然形成声势的所谓‘讨伐联盟’……”
有什么东西“啪”的被仍在了桌子上，随后又传来哥哥轻轻的嗤笑声，“我倒要看看，这御景山庄究竟是不是真的铜墙铁壁，任谁也攻不下来。”
“阁主，那白莫寅自交出御景山庄的地图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会不会……其中有诈？”
“有诈？”哥哥的声音里带了些笃定和愉悦，“纵使没有我等从中挑拨，他也不会放过御景山庄的。作为加兰族的后人，灭族之仇，岂有不报的道理？说起来，他与我不仅同为青玉道长的弟子，还是同族血脉呢。”
难怪，他们昔日早早便在洛阳城约见，亏我还担心哥哥被骗，怕对方有诈。原来这两个身份不凡、武功不凡之人，关起门来就是同门师兄弟，同族血亲人，一见面竟然是为了商量着如何一起霍乱中原武林！
呵！我加兰族虽命途多舛，惨遭灭族。但即便人口凋零至此，竟也出了这么些不得了的人物！
我一时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
片刻之后，门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渐渐消失在廊下。
桓晔？竟然连他也跟着过来了，难道邱荀也来了？
早前哥哥已经派郭馨儿混入御景山庄，加兰鹤之也曾现身讨伐大会，如今连左右护法都来了，如此大的阵仗，他究竟还想做什么？或许，倘若中原那三拨人联合起来都还拿不下御景山庄，哥哥还打算继续以螳螂门为手段，在众门派众推波助澜，搅动风云？
我再也不敢继续呆下去。
这些时日我从未有过一日的停歇，不断赶路，不断躲避追杀，不断改变路途，我累得浑身发疼，眼冒金星，却仍旧不敢停下。如今的局势太过凶险紧张，实在没有松懈的机会。
浮山主峰东，西，北三面均为峭壁，西高东低走向，东北方为后山密林，密林外为悬崖，西面高，唯有南面为山门，可直接上山。然而我刚到御景山庄山门，就被两个守门护卫拦下。
我朗声道：“我有要事找你家少主，快让开。”
可惜那两个护卫不曾见过我，恰逢御景山庄四面楚歌的危机关头，人家半点不肯让我进去。
我气得直跺脚，差点儿直接打进去了。
“她是来找我的，你们让开吧。”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子声音说道。
我一抬头，却见山门内一气质曼妙的蒙面女子款款走来，那女子浑身华贵，眉眼却恹恹无神，浑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正是长期装病藏于阁内，与白莫寅有婚约的那名女子——秦疏曼。
只是，不知道眼前之人究竟是真的秦疏曼，还是假的秦疏曼。
“我们借一步说话。”那秦小姐朝一边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这是假的秦疏曼。
真的秦小姐不就是半江楼的槿月么，她可是白莫寅的老相好，哪里有什么话跟我说！只有郭馨儿那个女人，上次一聊，道出她与御景山庄关系匪浅，渊源颇深，却不知如今她又要打什么注意。
两人不紧不慢走进了旁边的树林子里，以前葱翠欲滴的高大树木不知为何也显现出了丝丝萧瑟，我内心突然生出更多的慌乱来，两眼紧紧盯着她的后背，这该死的郭馨儿却是半点也不着急的模样。
见四周无人了，她才转回身子，慢悠悠道：“不是好不容易才下山了吗？怎的如今又要回去了？”
好吧，这女人如今是连小姐都不肯叫我了。我好歹是她主子的妹妹，居然这么快就变脸了，真是半点不懂规矩。
我勉强冲她笑笑，“此一时彼一时，你可以带我进去么？”
她虽然明知故问，我却是因为有求于她，只能装傻。毕竟我这要是跟哥哥对着干呢，面对哥哥的下属，我自然也是心虚的，怕被他们抓回哥哥身边去。
若非知道这郭馨儿有些自己的心思，并不全然唯哥哥命令是从，我哪里敢跟她见面。
郭馨儿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放在了面纱上。那双眼睛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极为美丽，我看得近乎呆楞了，差点儿分了神。半晌回过味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手仍旧放在面纱上，似要摘除般，眼神里露出些熟悉又陌生的神色，“这件事情有些难办。”
“这有什么难办的？”我大为不解，一着急就差大呼小叫了，“你直接带我进去就行了，我要立马见到景枫，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如果晚了——”
她摘下面纱的一瞬间，我眼前一黑，竟然失去了知觉。
“你会见到他的。”迷迷糊糊间，只听见女子声音变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