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知情识趣。
耶律肃上前一步,展臂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温柔了嗓音唤她的名字。
“阿宁。”
微冷双唇将要在落在她脸颊上时,夏宁偏头躲过。
耶律肃拢住她的脸颊,不令她继续闪躲。
只是她极为不配合,双唇阴差阳错的落在她的眼睛上。
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
眼中不争气的渗出凝结的水雾。
男人的唇上沾染些温热的湿漉,他愣了一下,眼神下压着,认真望着眼前的女子,嗓音愈发温和,“阿宁——”
夏宁的手抬起,抵在他的胸前,撑出些空隙。
眼神扬起,平静的望着他,“若不是病情实在不容乐观,谢先生绝不会撂下如此狠话。”
听闻他重伤,她一路赶来,心高高悬着。
见到人后,知他险些伤及心脉,又知他带伤仍要出征。
夏宁疲惫至极。
甚至连恼怒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是安静的看着他,问他一句:“您告诉我,有什么您不得不出征的理由?连性命都能豁出去不要的理由。”
耶律肃松开环着她的手。
“十万州军早已成了乌合之众,战力不济,而西疆手握火药,想慢慢拖着耗死南境战力,南境继续拖下去,十万州军丧失战意是小,更会牵连我麾下八万将士,皆是要死多少无辜将士?若这一站败了,南延推行的新政,这些年为推行新政扶持南延付出的努力朝臣,皆毁于一旦!最终,受苦的是普通百姓——阿宁,”他蹙着眉,眉间拢着浓浓的阴郁之色,似是痛苦,更是沉沉压在他身上的负担,“我们上一站才挫了西疆锐气,若不一鼓作气,这一战再无胜的可能!”
这一刻。
夏宁才深刻的意识到。
他从始至终,将南延装在心中。
她为名、为利,皆是为了自己。
而他却是为了南延天下,为了南延万千百姓,更是为了麾下那些为国效忠的将士。
这份认知,却愈发令她感到无力。
她的手抚上他的胸膛,触摸到衣裳之下厚实的绷带,眼中从清晰变为模糊,“那您呢?那圆哥儿呢?”她的手掌微微用力,想要狠心压下去,好叫他疼一疼,可最终下不得狠手,鸦黑的羽睫颤栗着,湿濡着睫毛,凝成了一簇簇,“那我呢?耶律肃,你心有天下,其中是否有我与圆哥儿的一席之地?为了圆哥儿,也为了我……哪怕延后两日、一日呢?谢先生医术了得,哪怕多休息一日——”
回应她的,是用力的拥抱。
紧到,她能闻到血腥味。
“等我回来。”他在耳边低语,立下承诺。
或许,这个回答夏宁也早就料到了。
四年前,先帝薨逝。
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
这一次,他却不得不直面迎上。
夏宁放弃了劝说,在他用尽全力的拥抱之中,垂下眼睫,眼睑敛起,挤出了眼眶中的泪意,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她回道:“耶律肃,你若死了,我便予你一封休书,然后改嫁。”
男人愈发用力的勒紧她,低声威胁:“你敢。”
……
夏宁不曾送他出征。
坐在屋前的小院之中,昂头望着天上悬着的皓月。
这日下班南境外城格外安静,毫无全军出击的征兆,谢安便松懈了些,只当是夏宁将人劝住了。
他就去了趟南境内城,买了些草药回来,喝了两口小酒打算好好睡一觉,准备明日替将军好好调理伤口,就是拼上老命豁出去了,也要早些令伤口快一步愈合。
至少……
不能让他因旧伤丢了性命。
可睡到半夜,外头闹哄哄的,他爬起来一看——
好家伙!
出征了!
还是倾巢而出!
甚至连那个病歪歪的定国公也跟着一同出征了,不过他带上了随行的大夫,这是打算不打入西疆,不取下西疆皇帝的脑袋不罢休啊!
谢安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追出去时方知为时已晚。
可一股怒气无处发泄,就寻上了夏宁。
蹬蹬蹬闯进院子里,问道:“夏夫人!夏娘子!你怎么不拦着他啊!他那么重的伤真上了战场是真的会要了性命啊!会死的啊!”
南境的月色清冷。
像是裹了寒气似的。
夏宁看的身子发凉,手环紧了胳膊,不再盯着明月。
偏开视线,侧目望来。
杏眸中似有粼粼月色残留着。
浅粉的唇张启,眉尖若蹙,像是哭般的笑意在嘴角挂着,“我劝了呀,可他同我说大义,我还能怎么劝?”
小老头的怒气瞬间憋了下去。
“罢罢罢!一个两个都这样!”
夏宁随口顺着问了句:“还有谁?”
谢安抓了把乱糟糟的花白头发,“那位定国公。”
夏宁安静了一瞬,却未继续接话。
直到第二日,夏宁才从谢安口中得知,魏娣也跟着大军一同出征了,这又是将小老头气的不轻。
到了南境后,夏宁竟是睡得踏实了。
春花得知夏宁来了南境,从内城赶来见她。
脸蛋圆圆的,极其爱笑的春花,不知何时变得沉默。
眼底暗淡着。
主仆相见,春花见了夏宁招手唤她,竟是没忍住,眼泪簌簌流下。
伏在夏宁膝盖上。
哭的裙裾上大片大片晕开湿漉的痕迹。
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难过通通哭出来似得。
“我以为……这一辈子都要见不到……先生了……”
“那些西疆的畜生……”
“就该千刀万剐……害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
夏宁不知如何安抚她崩溃的情绪。
只能用手轻轻顺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南境外城被轰炸的那一夜,是炼狱,更是当夜活下来的人心中的噩梦。
直到春花的情绪得以平复后,她才用帕子擦去眼泪,哭的眼眶红肿着,冲夏宁僵硬的笑了笑,“让娘子见笑了……”
说着说着,眼眶里又蓄了眼泪。
夏宁抬起手,轻轻擦去她脸颊滑落的眼泪,柔声道,“不哭了啊,一切都过去了。”
春花连连点头,使劲眨了眨眼睛,似是想把眼泪憋回去。
“外城事发后,傅将军本想将我同其他妇孺一起送回兖南乡,是我不愿回去,后来他一生气,就将我送去内城了,”春花眉间拢了下,“这还是他出征后,我才敢来见先生。”
夏宁浅笑着说了句,“傅将军也是关心你。”
“我知道!”春花扭紧帕子,眉间的褶皱拢的更紧了些,启唇语言,却又止住,最后千言万语只汇成嗫嚅的几个字,“可我……不想要这样的关心……”
多年以前,她被动的接受一切。
可知道认识了夏先生后,才知道,原来女子也能如此强大。
她也想与他风雨同舟。
哪怕是短暂的一瞬也好,她不想自己只是一个无用之人,只能躲在别人的背后。
夏宁曲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下。
春花有些不解的看她,“娘子?”
夏宁扬起嘴角,笑着点她,“既然不喜欢,那就等他凯旋后同他慢慢算账,男人——可不能太惯着顺着。”
她说的煞有其事。
春花听得也精精有味,脸颊绯红。
两人闲聊了些后,夏宁悄然变了话题,问道:“你可有遇上几位婶娘,她们在南境出事后就赶回来了。”
不提还好。
一提这些人,春花的神情愣怔片刻。
极力镇定着神情,却怎么也忍不住从眼底涌出的悲伤,“嗯……除了刘家婶娘外……其他婶娘只是……受了些轻伤……眼下应该还在外城的厨房帮忙……”
“刘家婶娘出什么事了?”
春花极快的擦了下眼角滚落的眼泪,“婶娘们赶到后……自发在南境外城墙角那一圈巡逻……那儿还有一片尚未来得及撤退的百姓,多、多是日子过的清苦的,拖家带口的不愿撤离……巡逻的将士一夜才过一次……婶娘们就在那附近,一个时辰巡一次,直到有一晚巡逻时……那些西疆人扔进来火药包,刘婶娘察觉了,为了护住一个半夜出来接手的矮子……”
她的眼泪,说明了一切。
夏宁眼眶微红。
“其他婶娘呢?”
春花又擦了眼泪:“几位婶娘气狠了,当夜就开了旁边的小门冲出去与西疆人厮杀,后来惊动了巡夜的将士,这才被救了回来。因偷开了小门,被将军罚了几杖,打发去厨房帮忙,不许她们继续妄自行动。”
“刘家婶娘的墓置在哪儿了?”
春花摇了头,“婶娘说,她想会兖南乡,进那一片墓园与家人团聚,所以是火化了……”她哽咽着,“等到一切结束后,我同婶娘们亲自送刘家婶娘回家。”
“好。”
夏宁应下。
她撇开视线,敛去眼中的泪意。
之后的日子,就是漫长的守候与等待。
不用再被兖南乡的琐事烦心,她有大把功夫练剑,春花也搬来外城,居住在夏宁的隔壁。
她央着夏宁也教她剑术。
也跟着夏宁一起学习弓箭。
累的胳膊都抬不起来,端着茶盏的手都抖。
她们在白天见面时,说话、练功,说的都是战事以外的事情。
前线的战报一日一报。
听到马蹄声匆匆踏入南境外城,春花比夏宁冲出屋子的速度还要快——比起夏宁克制的淡然,春花更牵挂着前线的傅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