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与苏楠二人在外间候着,自然也听见了,眉头直皱。
在嬷嬷说完后,谢安先一步扬声道:“夫人的身子如此虚弱,不说外头正月里天寒地冻,单是去宫中的车马颠簸夫人的身子就受不住!”
苏楠也跟着应声,“此时外出,的确不妥当。”
里头的正主还未说话,外头的两位大夫就已经开口拒绝了,嬷嬷分外为难。
夏宁仍在躺着虚汗,连说话的音儿也似轻飘飘的浮毛,软绵无力,她朝嬷嬷轻轻招了下手,“您……靠近些……仔细说……”
嬷嬷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料,确认没多少寒气后,方才近身。
却也不敢过近。
这会儿嬷嬷也彻底冷静了下来,愈发仔细的回道:“外头来的那位嬷嬷是慈安宫中的颇有年资的连嬷嬷,负责传话、出宫采买办事,从前还算受太皇太后重用,身上也带着慈安宫里的腰牌、出宫的对牌。连嬷嬷说娘娘昨个儿夜里便不太好,陛下在宫里守了一整夜,今日晨起后却清醒了些,只闹着要见辅国公。宫里头昨儿早早打发了人去寻辅国公,今日迟迟不见人,娘娘就说要见您。”
那位老人家……
要不行了?
她想起慈安宫里冰冷的青砖,尚在病中的太皇太后高高在上的敲打。
对于这个消息并无太多波动。
“我如今这般也起不了身……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夏宁偏过头去,语气极淡,“嬷嬷替我去向连嬷嬷告罪罢。”
嬷嬷似有些犹豫,最终仍是应下,出门传话去了。
守在外间的苏楠、谢安听闻她拒绝后,纷纷松了口气,她这条性命要捡回来着实不易,眼下虽还不到紧要关头,能安分躺着就多躺着。
从宫里来的嬷嬷被留在了世安苑外院的厅堂里。
张嬷嬷谢罪的话才说了头两个字,连嬷嬷就蹭地一下站起身,描得利落细细的眉高挑着,高声反问:“夏夫人不去?”
还不等嬷嬷解释,连嬷嬷拨开了她直闯内院。
在夏宁的屋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吓得张嬷嬷连忙伸手去扶她,叫着:“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太皇太后宫里的嬷嬷向辅国公夫人下跪,这事说出去,只会是夏宁吃亏。
张嬷嬷急得一头一脸的汗,也没将连嬷嬷搀扶起来。
连嬷嬷跪在院中,甚至还磕了一个响头:“夏夫人!夏娘子!奴婢求您去见一面娘娘罢!娘娘如今最为牵挂的至今未归的辅国公了,大人在外怕是要赶不及回来了……”她哽咽着,眼泪适时滑落,“您若是不去——这是要让娘娘抱憾吗夏夫人?!”
这哪是恳求,分明就是威胁。
可张嬷嬷却止住了动作,问了一句:“太皇太后当真……要不行了?”
连嬷嬷抹着泪不说话,也不起身。
屋子里,夏宁面露冷色,荷心与暖柚两个丫鬟不敢出任何动静。
她最恨遭人威胁。
外头这位嬷嬷,当真是好算计,那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就吃准了她性子软好拿捏是么。
夏宁看了眼屋子里两个丫鬟,让她们出去传话,说不定都能让连嬷嬷气哭。
她闭了眼,无力答道:“不必……理会……”
才说完,连嬷嬷貌似恳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夏夫人,您就看在娘娘将辅国公亲自抚养长大的份上……替大人行行孝……”
南延重孝。
上至皇帝。
下至贫民。
可这与她又有何干?
夏宁叹一口气,外面连张嬷嬷劝起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张嬷嬷也是从慈安宫里头出来的,对太皇太后自然也有几分尊敬。
“荷心……”夏宁启唇。
荷心听闻,立刻上前,“娘子,奴婢在。”
夏宁指了指外头,轻声道:“让连嬷嬷……进来……见一面……”
荷心应声,后退几步后才转身出屋子。
连嬷嬷、张嬷嬷一同进来,亦是带进来一股外面的寒气。
张嬷嬷知晓分寸,并不敢擅自往前。
可这慈安宫里的连嬷嬷却是不管不顾的往夏宁跟前走去,直走到床边,亲眼看见她的确是一脸病容没有作假,瞧着真是病的起不了身了,这才愣了下,矮声请安:“奴婢见过夫人,竟不知夫人病的这般重……”
她周身沁满寒气。
屋子里的暖意融融,愈发衬显这一阵寒意。
暖柚不知从哪儿生出的胆子,拿着一件斗篷将夏宁遮住,在她身前挡着,脖子梗得通红,说道:“我家夫人病重体弱受不得风。”
夏宁泛着冷意的眼眸,在这一瞬忽然多了一份笑意。
她扬起视线,落在面前纤瘦的背影上。
连嬷嬷在慈安宫中身份还算尊贵,这会儿却被一个下等丫鬟说了,心中如何能平?
正想要开口时,夏宁却先一步开了口打断了,“好好好,咱们暖柚也贴心。”她无力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欢喜,这便是当着连嬷嬷的面护着暖柚,连她训斥的机会都不给。
夏宁轻拍了下暖柚的胳膊,口吻循循,“扶我起来,我同连嬷嬷说几句话,可好?”
连嬷嬷站在一旁将这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心中耻笑。
到底是不上台面的出身,连个下等丫鬟都这般亲和,丝毫没有一丁点儿当家主母的气势,家宴她的确出彩,但也架不住是个药罐子,也难怪辅国公大婚过后没多久,就与藏剑山庄的白家小姐传出些什么……
暖柚扶着夏宁坐起,拿了两个大迎枕垫在她的背后,好让她靠着舒适省劲儿些。
夏宁靠定了后,已薄薄喘息,面颊生出虚弱的红晕来。
她掀起柔弱的视线,略带苦笑的看向连嬷嬷:“我知嬷嬷前来用意,不是我不愿去,而是我这病的沉沉,怕是连宫门口都走不到……便是走到了,这幅病恹恹的模样,难免冲撞了太皇太后。”
连嬷嬷为难的皱了下眉:“宣您入宫是太皇太后的口谕,奴婢是知道夫人身子弱起不了身,可旁人不知也不……信啊,陛下敬爱太皇太后,奴婢便是这么去回了,怕是陛下要下口谕,抬了也要迎您入宫好让娘娘见一面……”
她说的万分为难。
可言语之间处处都在敲打夏宁。
一口一个口谕。
最后还把皇帝搬了出来。
夏宁算是听懂了,无论如何也要逼她入宫。
她原以为——
自己有了体面、尊贵后,能与这些权势抗衡。
可临时跟前才发现,在她失去了健康、离了耶律肃后,一个嬷嬷就能随意拿捏她。
当真讽刺。
而她这会儿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虚弱的只能躺在床上。
这种无能为力感令她心生一丝厌恶。
连嬷嬷扬着下颚,语气还算是恭敬的问了声:“夫人何时起身?”
屋子里无人敢答,倒是在外间的谢安轻咳一声,开了口:“这儿本轮不到我这大夫说话,但夫人尚在病重,辅国公出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命我等仔细照料,若夫人外出不慎染了风寒致使病重,辅国公回来了……”谢安故作为难的苦笑一声,“我等无法交代啊。”
连嬷嬷转身,对着门外的谢安回道:“路上有车马,入宫后有肩舆,仔细些便可。辅国公如今正同藏剑山庄的白大小姐同去剿匪归不得,即便大人追问起来,亦会理解太皇太后要见晚辈的思念之心。”
连嬷嬷故意在白大小姐这几字上咬了重音,生怕有人注意不到。
夏宁敛着的黑睫颤了颤。
如连嬷嬷之意,询问道:“白家姑娘……是何人……?”
嬷嬷回身看着她,语气极为诧异道:“夫人竟是不知么?白大小姐与辅国公可是同门师兄妹,与立昌侯家的那位可不同,白大小姐与大人方是嫡亲的师兄妹。临行前,大人同白大小姐还一同入宫拜见过太皇太后呢。”
难怪啊。
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耶律肃,待那女子那般随和。
原来是师兄妹。
还是嫡亲的。
夏宁冷笑一声,她已经不愿去猜测耶律肃做这些让她知晓是为了什么,她更想看看,他还有多少事情要让自己看见的。
索性让她一一看全了。
夏宁出声,言语早没了方才的柔弱,她压制心中的厌烦至极,“我去,还不成么。”
连嬷嬷率先露了个笑脸:“多谢夏夫人,奴婢便在外头候着。”
在连嬷嬷离开后,张嬷嬷上前几步,面露忧色:“娘子,您的身子能撑得住么?”
荷心与暖柚也一同担忧的望着她。
夏宁冷笑出声,“她都搬出陛下来了,我还能不去么?”说着,又看着两个丫鬟吩咐道:“荷心,扶我起来梳妆打扮;暖柚,同嬷嬷去布置一下马车,再将我最厚实挡风的狐裘披肩翻出来。”
丫鬟与嬷嬷被打发出去后,只留下荷心一人贴身服侍。
在外间的苏楠忽然出声,“夫人不愿去,苏某自有让您去不成的法子,夫人可愿用一用?”
内室的门虚掩着。
苏楠的声音并未被模糊。
夏宁的视线从铜镜上移开,若有所思。
自苏楠来将军府后,这是他第一次鲜明的表现出自己的想法,更多时候,他都是温和、沉默的附和着谢安的意见。
夏宁偏首,从虚掩的缝隙中望向苏楠,轻描淡写着回道:“若我今后不住京城,也不必与他们这些权贵打交道,我自不必理会今日扣下来‘不孝’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