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音仍不明白,“苏大夫是将军带入府中的。”
言下之意,耶律肃绝不会看错人。
夏宁站起身,主动握住她的手,柔声请求道:“我知道,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这心里仍不安宁,就当是为了令我安心些,好么?”
雪音颇为不自然的动了动被握住的手。
夏宁丝毫没有打算放开她,杏眸裹着请求。
似是孱弱的菟丝。
雪音面上腾起一抹不自然之色,淡淡回道:“您是娘子,奴婢自然从命。”
夏宁这才松开她的手,情真意切的向她道了声谢。
有了雪音替她监督之后,夏宁心中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想着等到耶律肃回来后,即便不说清楚,她也会旁敲侧击,打探清楚,耶律肃是否真的详查了苏楠的身份。
本以为这件事很快就能着落。
却万万没想到,耶律肃迟迟未归。
这一晚,夏宁守到了很晚,屋子里的蜡烛都燃尽了,也未守到耶律肃回来,倒是等到了赵刚。
赵刚似也是匆匆回府。
本来他只想同值夜的丫鬟说一声,但今日值夜的是荷心。
荷心知道自家娘子守了整整一夜,如何也不肯擅自听赵刚回禀,硬着扯着他进了世安苑里。
两人拉拉扯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夏宁静坐在屋子里,一听见声音后便出了屋子。
她仍是白日里那身装扮,在荷心提着羊角避风灯的幽幽烛火之下,明媚像是有些褪色,蒙上了一层灰褐色来。
赵刚不敢再看,拱手客客气气的回道:“回禀夫人,大人出宫后收到军中递来的急报,已赶往京郊军营,今晚不回府了,特遣属下同夫人说一声。”
边境无战事。
京中四周更无雪灾。
甚至连土匪、水匪都没有。
今日可是大年初一。
军中是有什么顶顶要紧的事情,非要在今日递来急报?
夏宁心中想着,口中却柔声询问:“那将军有无说何时料理完了会回府?”
赵刚为难:“这……属下也不知道。”
夏宁再问:“能与我说说是什么事么?”
赵刚更为难了:“回夫人,大人规矩严苛,军中事宜不允许随意谈论,还望夫人见谅。”
夏宁抿了抿唇,眼中的视线幽幽。
小院里忽然安静下来,寒冬腊月里,难免觉得有些阴珊珊的。
赵刚略抬起头,“夫人?”
夏宁回神,淡声问道:“你今日为何不唤他将军,几次三番称呼他为大人了?”
赵刚的眼神露出一丝诧异,“夫人当真心细如发。”
夏宁扯了个淡淡的笑,“莫不是这事也不能说么。”
赵刚尴尬的笑了笑,躬身回道:“今日入宫面圣,陛下请将军承下辅国公一职,将军同意了。”
辅国公——
夏宁想起她上次被太皇太后召入宫中的目的。
不就是为了劝说耶律肃接下这一职。
如今,却不是由太皇太后说动了他,竟是那位年少的皇帝。
“听来是件大喜事,劳赵侍卫替我向大人道一声喜。”
赵刚应下,顿了顿,“夫人可还有什么话要一并转达给大人的?”
立在廊下的夏宁裹紧了些身上的大氅,笑容薄凉,在晦涩的月色下,如浅浅浮在表面,轻的风一吹,就能散了。
这才缓缓摇了摇头,“请大人安心处理军中事宜,我在府中等他回来。”
赵刚急急离开,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不见他的身影。
夏宁仍站在廊下。
夜里的寒气从脚底渗透。
荷心提着避风灯陪她一同守在廊下。
站了才一会儿,竟然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小雨。
湿冷潮湿混杂着寒意,更是肆虐,张牙舞爪的夺取人身上的最后一丝体温。
夏宁站在廊下,眉间轻拢着,不知在想什么,周身的气息清冷、淡漠的让伺候的时日已然不短的荷心的有些畏惧。
等荷心自己都快受不住这寒意,她家娘子的身子如何能熬得住。
硬着头皮小声提醒:“娘子,夜深了,您快进去歇息罢。”
夏宁微微昂起头,望着黑压压的夜幕,呢喃了句:“好好的下什么雨。”
荷心看了眼愈发大的雨势,谨慎着回道:“今日一整日天气就不大好,天色阴沉沉的,嬷嬷下午就念着膝盖酸疼,说夜里要开始下雨,怕是还要下好几日呢。”
荷心也不知自己说的话,娘子听进去了没。
只听见娘子的声音愈发低,“三十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初一又开始下雨……他……是要忙的……”
他是真的要忙。
而不是——
刻意不回来。
荷心没怎么听懂夏宁的话,轻着声问:“娘子,您是说……将军么?”
夏宁站着,身影未动。
荷心觉得自己可能说对了。
这一段时日他们聚少离多,今日还是大年初一,还是他们大婚后第一个年头,娘子身子尚未痊愈,将军却在新年第二晚就彻底不归。
对了,新年第一晚也是很晚才回来。
娘子孤身一人守着这座将军府,难免心中郁郁难解。
荷心正想开解夏宁,却看见眼前站着的人已然转过身来,方才清冷的呢喃如幻想。
娘子已同她笑了笑,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着,“今日初一,你也松快松快,回屋去睡罢,不必守着我了。”
“可——”
荷心还未说出口。
娘子的视线已经从她身上掠过,下一瞬,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径直往屋子里走去。
荷心止住了话,在门口福了福身:“奴婢多谢娘子。”
又替她将门合上了。
或许,今晚娘子不愿意她们陪着。
或许,明日将军回来后,就能好了。
从前,耶律肃即便公务缠身,又或是需要去军营处理军务,最多三四日也会回来一次,哪怕只是短短住上一晚看看夏宁,次日一早又出门。
这一回,却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直到初八,耶律肃也不曾回来。
世安苑里的气氛愈发小心翼翼——
自大年初一那夜后,夏宁的精神便大不如前,仿佛又病了下去,即便丫鬟们、三个孩童在她面前逗乐,也难见她有多少笑脸。
眉间的郁结之色,一日比一日更甚。
就在这些日子里,谢安与苏楠终于寻到了夏宁的病症所在。
她中了噬心蛊。
此蛊发病时间极为漫长,甚至连本人都不会察觉自己是中了毒蛊,却在日日月月间,毒蛊累积在心,致使心弱。
心弱不济,肺气不足,则寿命不永。
这噬心蛊邪就邪在,初期看来只会呈现出心脉受损。
按着心脉受损去医治,也会见效。
可随着是见推移,它便会复发,继而引起心弱之症。
等到了察觉不对劲时,这个毒蛊已至心脉命门,普通人早已回天乏术。
谢安也忍不住感慨:“这毒实在偏门,蛰伏在体内的年数长则能达数十年,夫人当初心脉受损恰好与胸口受伤一致,之后心脉受损更是处处有迹可循,实在让人没往噬心蛊上想!还是小苏厉害啊!”
苏楠谦逊道:“谢前辈抬举晚辈了。来寻我们苏家的病患,多是心弱之症,其中不乏中了奇门异毒的,是以见得多了些。亦是前辈及时察觉了毒蛊,使用了抑制毒素的方子,方能让夫人熬了下来。”
他说完后,又询问夏宁何时可以开始治疗。
夏宁并未给他明确的答复,只让他回去准备药材等物。
苏楠离开后,小老头也想走,又看了眼她眼下的黑青,眉间的郁郁寡欢,干脆把夏宁身边的丫鬟统统赶了出去。
夏宁抬头看他,苍白的唇轻启,“按先生与苏大夫说的,我中的当真是噬心蛊?且还有些时日了?”
谢安也不遮掩,知道她略通医术,心思机敏,瞒她也没什么必要。
“从病症来看,应当就是噬心蛊。”
夏宁点了点头,又问了他:“先生觉得,苏大夫当真可靠么?”
她在这次病前,杏眸神色熠熠,眸似点漆,即便是漫不经心时,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神采。
可这次病后,她眼中光,像是被扼杀了。
暗的彻底。
谢安皱着灰白的眉,循循查问:“夫人担心什么?”
夏宁的手轻轻摁在胸口,眉睫半敛着,“我亦不知……这几日我总是睡不好,心中纷乱思绪更是乱糟糟的,那些猜忌、疑心不受控制……”
“果然……”谢安无奈的叹息一气。
冗长,却又那么无可奈何。
夏宁复又掀起视线看他,“先生此话何意?”
小老头眉皱的愈紧,却不敢看夏宁了,又叹息了气,“这几日夫人精神倦态,原以为是因将军之故,今日听夫人这般说来……应该是到了噬心蛊最末的阶段。肺气不足心代偿,则人无力心慌夜不能寐,直至卧床不起——”
最后那几次,他不忍再说出口。
夏宁的眉睫颤了颤,“可我前些日子服用抑制毒蛊的方子已好了许多。”
“抑制毒蛊虽是解毒过程之意,但眼下夫人已经服用近一个月。再加上夫人已出现这些症状,怕是毒蛊快压不住了。”
她轻笑一声,冷的出奇,“便是我不接受苏大夫的治疗,我便活不久了,是么。”
谢安耐着性子与她分析:“依老夫之见,也是想劝夫人接受。抑制毒蛊只是治疗中的一步,如今继续服用也只是权宜之计,若再继续拖延,到了毒发那一日,便是有现成的解方在怕也险啊。”
夏宁攥着手中的帕子,淡声道:“若是这毒蛊是先生查出来的,我一定立刻接受您的治疗。但苏楠——他本该时我口中杜撰的一个人,可如今他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短短数日就查出了我是中了噬心蛊,还能拿得出解方,我如何能安心的下?”
谢安无言看着她。
他亲眼看着她从夏姑娘、夏娘子、夏夫人一步步往上爬。
她清晰的知道美貌是她最有利的武器,毫不犹豫的加以利用,为了得到自己想到的,她甚至敢剑走偏锋。
如此有胆识、魄力的夏宁。
今日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明知是毒蛊所知,明知她内心亦是痛苦煎熬,所思所想甚至都不是从前的那个夏氏,他只觉得不忍心。
“您不如就顺着这么想,这苏楠就是下蛊人送来的。在当年给您偷偷下蛊时,觉得您之余将军只是尚有利用价值的软肋,可如今你可是成了将军夫人、辅国公夫人,将军为了娶您甚至不惜以整个南延对抗皇室,说明您在将军心目中的地位何等重要!”小老头说的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一旦毒蛊爆发夺了你的性命,将军怎不会察觉?一旦追查,以将军对您的深情,便是翻遍整个南延、乃至西疆、东罗,也要把凶手的祖宗三代都挖出来鞭尸,再把凶手千刀万剐、全家全族死刑!对方这才慌了,才把苏楠给咱们送来了,您想想,是否?”
小老头说的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又期待的望着夏宁。
夏宁听得有些想笑,但眸色也温柔了许多。
小老头心中一激动,有戏了!
继续劝道:“苏楠所有的药方、药材老夫都会亲自净手,连熬汤药都亲自盯着,连魏娣那丫头也不会让她过手。”
夏宁还在犹豫。
小老头的耐心直接告罄,拍着桌子蹭地一声站了起来:“哎呀!我实在忍不住了!夫人若是怀疑苏楠身份,直接修书一封递给耶律肃,把他叫回来,可你又不这么做!你当拔毒去蛊有那么简单,几幅汤药下去就能解决了?!大错特错!”
他气的背着手,在夏宁跟前走了两圈才压下脾气:“你若是除了什么事情,别说你那些丫鬟,估计连我都要给你陪葬!你就当同情我这个小老头,想想我当初帮了你几次!在想想当初费尽手段也要娶你的将军,成不?!”
夏宁定定看他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忽然一笑,“难为先生将真心话憋到这会儿才说。”
小老头一挺身板,扬起下颚,美须髯朝她的方向戳着,“我今日就说了,如何罢!”
颇像是气坏了的老顽童。
夏宁实在无力起身,朝着他拱了拱手,“辛苦先生忍了我这这些日子。”
谢安:“那医治之事——”
夏宁却缓缓摇头。
还不等她把话说口,小老头气炸了。
拂袖走到门口,复又转过身,怒冲冲道:“你不同意也无用!明日——最多至后日,我这老头子就是拼上性命也要给你灌药!除非将军回来制止,告诉我这老头子,这夫人不用救了!由着她去!”
一通骂完后,这才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