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宁心细如发,如何察觉不出谢安的异样。
她示意荷心等人退下。
无人之际,她才开口询问道:“先生,可是我的心疾又出了什么问题?是两年时间都没有了……?还是……又有了旁的什么疑难杂症?”
“对,”谢安若有所思,“除了心疾,夫人身上肯定还有旁的病症,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心疾之症的症状过于显目,导致老夫只注意到了心疾,而不曾注意到脉象另有蹊跷。”
夏宁不过随口一言,却牵出谢安这一番话。
她听得皱眉不解:“先生是什么意思?”
谢安捋了把胡子,眉心紧蹙着道:“夫人从脉象来看确实为心弱之症,身体各个反应也对得上,但这些时日夫人所服用的方子皆是养心生血的,护心散更是每月一次服用不曾断,日日仔细养着,不应当进展会如此之快。从南境到上一次诊脉,病情恶化着实有些快了,今日脉象反映出来病情又有恶化,令老夫不得不怀疑……”他抬起头,视线直视夏宁:“您是否早已中了毒,或是早早就被人下了蛊,这才导致与心弱之症混淆,又或是——毒或蛊,催发心弱之症。”
夏宁认识谢安已有些日子。
知道小老头有些恃才傲物。
若无把握,他也不会突然一改之前的说法。
夏宁只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声,随即,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响起,“毒?蛊?先生有几分把握?”
谢安吐了口浊气,眼梢的皱纹深深浅浅,疲倦之下,此显出他这个年纪的老态无力,“老夫早先只是觉得夫人的心弱之症进展太快,有些怀疑,这些时日外出探访寻了几个毒医小友,问到了不少偏门毒物,今日再看夫人的脉象,约有七八成的把握。”
夏宁神色黯然。
七八成。
不低了。
以谢安的医术说出七八成,或许,她并非是普通的心弱之症。
谢安见她忧心忡忡,情绪低落,斟酌着说道:“夫人的病情进展过快,若以心弱之症来判定委实不是好征兆,但若是因蛊或毒而引起的心弱之症,解毒解蛊之后小心将养,可保十数年性命无虞。”
夏宁扯了下嘴角,“倘若是真的,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谢安噎了噎。
万万没想到,夏氏如此乐观。
才安慰了几句,就已经能说出‘因祸得福’这样的话。
谢安只得再给她灌输些绝望之意,免得夫人期望过高,真到了那一日,怕是失望更甚,“毒蛊偏门,难寻源头,”谢安叹息不止,“恐怕比单纯的心弱之症还要棘手。”
夏宁忽然望向谢安,轻声问道:“这些事,您是否与将军说过?”
她掀起眼睑,苍白的脸上,眼神安静平和。
仿若沉寂的美人。
眉眼间浮动着不动声色的美艳。
谢安摆了摆手,“最初不过是老夫擅自怀疑,尚未得出定论前哪里敢同将军说。”
夏宁皮笑肉不笑的勾了下嘴角,“您倒是敢同我说。”
谢安也不心虚,单手捋着乱糟糟的胡须,煞有介事的回道:“即便老夫不说,夫人如此聪慧,也该察觉到了,不是么。”
她哼笑一声,神情比方才灵动了些,眼底不再死气沉沉,轻笑着扫他一眼,“这话,我权当是先生夸我的。”说完后,语气又恢复了方才的平静,“先生与我都已经察觉异样,甚至连我的贴身丫鬟都觉得最近我嗜睡多眠,将军怀疑也是迟早的事。我与他毕竟已成夫妇,这件事我也不愿继续瞒着他,先生还是同他说清楚罢。”
谢安自然颔首。
即便夏宁不说,他也要提这件事。
从前,他只有一分猜忌,眼下已有七八成的把握,且夏氏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这事铁定是瞒不住的。
与其等到将军察觉,他被问责,还不如说了干脆。
“也好,将军知道后,凭借将军手中的人脉、暗卫,说不定还能早早寻到夫人究竟中了什么毒蛊。”他仔细叮嘱,“在寻到对应的毒蛊、解药之前,夫人务必小心再小心,不可出任何偏差,万事都要听老夫的。”
她柔声应下,“学生省的。”
面上不见什么恐惧,却也不见什么笑意。
这个反应已是让谢安松一口气。
过度的盲目乐观,亦或是恐惧,都不适宜。
很显然,夏氏做的极好,心性足够坚韧,才能在得知自己中了毒蛊后,还能维持理智。
连谢安都忍不住心生些钦佩赞许之意来。
对着这位学生语气更是关切了几分,愈发仔细叮咛:“如今咱们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从前那些吃心弱之症的方子断不能再用了,医、毒不同源,有时救命的方子用在毒物上,反会变成催命符。虽不知中的是什么毒、哪种蛊,但解毒解蛊的思路大体相同,先是抑毒、再是散毒、清毒,老夫手上有几个抑制毒物发作的方子,咱们一个个试过来,只是夫人要受些罪,若能碰上起效的,便能为寻觅解药争取更多的时间。”
他说的详细,不曾有任何隐瞒遮掩。
夏宁身子无力,不能下床,便坐在床上,端端正正的朝着谢安拱手:“劳烦先生。”
谢安行医数十年,见过病患无数。
见惯了生死,心早已变得无比冷硬。
可此时,他却涌出了一股执念。
拼上毕生所学,他也要救下夏氏。
这样的女子若是莫名其妙的死在什么劳什子毒蛊之上,实在太过可惜。
谢安坐着受了她的礼,“夫人……”想说些鼓励人的话,但看着夏氏挺得笔直却瘦弱的背脊,觉得什么鼓励的话都显得那么空洞,他叹了口气,语气平平的说了句:“夫人客气,老夫自当尽心竭力。”
她抬起头来,眉梢又挂着温和的浅笑,“先生一路回来也辛苦了,先去洗漱好好歇息罢,明日再说。”
说完后,她捏着帕子,毫不掩饰的掩住了口鼻。
谢安:………………
谢安又气又想笑,站起身来,才走了两步,却又被夏宁叫住,“先生。”
小老头回过头来,哟了声,询问道:“夫人这就不嫌弃老夫味儿大了?”
夏宁用帕子压了压嘴角,好声好气的告了罪,小老头哼了哼,很是不情愿的说道:“夫人请说,老夫站的虽远,但听力尚可。”
夏宁迟疑了片刻,才扬起视线,问道:“学生有一事不解,我与将军同房后几日,总觉得身子疲倦乏力,也是因心弱之症么?从前还好些,这几日愈发明显。”
谢安还以为夏宁要问什么,一听,竟是干呛了起来。
提着一口气就道:“你们这几日竟然还敢——”险些怒极攻心骂了起来,但理智迫使他强行冷静下来,一遍遍提醒自己将军身份贵重不得随意辱骂,恶狠狠的皱着眉,警告眼前的夏宁:“今后不可同房了!记住了没?!”
还隔空用手指狠狠戳了下夏宁,这才骂骂咧咧的背手起来,“这都是什么想法,性命都要不保了还惦记着那档子事,真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骂完后,小老头似乎还不解气。
又折返回来耳提面命叮嘱夏宁:“不论中了什么毒蛊,你有心弱的症状那是毋庸置疑的,而心弱之症最忌情绪激动起伏!你们可倒好,大婚之日那会儿也就算了,这几日——竟然还敢?夫人难道是觉得症状发作时还不够难受是么?”
小老头叮嘱着叮嘱着,又对着夏宁怒其不争。
训完后,气的胡子都没心情捋了,“听见了没有?”
夏宁耳朵嗡嗡直响。
鼻尖臭味难闻。
她想要挡挡,又怕彻底把小老头气炸了。
忍的艰辛,垂着脑袋,故作乖顺的认错:“听见了,记住了……”
小老头仍不消气,又补了句:“将军不懂,难道你也不懂?下回可别再叫我先生了!气死老夫了!”
这才气的拂袖离去。
夏宁听着脚步声走远后,立刻叫来丫鬟,用熏香熏一熏屋子。
荷心在外面守着,只见谢先生怒气冲冲的离开,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一进屋子,便守在夏宁的床边,问道:“娘子,先生怎么说?”
夏宁垂下视线,看着这张担忧的面庞,露了分温柔之色,安慰道:“先生寻了不少对症的方子来,无事,不必担心。”
荷心似信非信。
但夏宁已然有些乏了,躺下歇息,不再回应。
耳边回响着谢安的那句话。
‘将军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她只当要避讳绝望愤怒这些极端的情绪。
而且欢好时,她并无任何不适……
那耶律肃呢?
他如自己一样不懂么。
有些时候,一旦生疑,那些猜忌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阴风,在她的心底呼啸着徘徊。
-
谢安回来的第二日,耶律肃也从军营里回府。
不知谢安如何同耶律肃说的,等到夏宁再一次看见他后,发觉他望着自己的眸光愈发温柔。
他从未归来,站在炭火盆旁边烤了会儿火,驱走一身的寒气,才走到床边坐下。
几日未见,他又从军营回来,眉宇间的冷肃尚未全然褪去。
仍有凌厉的痕迹。
只是,目光触及她时,眼中的眸光渐变的温柔。
仿若高岭之巅的积雪笼罩上一层暖阳,明知地下皆是冰寒,但也让人不禁为那一曾温暖而心动。
夏宁的眸光温柔缱绻,迎着他的视线。
病中苍白的脸色,平添柔弱的曼妙。
教人想要捧起,呵护在掌心之中。
耶律肃在床边坐下,目光将她笼罩着,嗓音温柔低沉着,“是我这些时日太忙疏忽了你,谢安已同我说了,即便翻遍整个南延、东罗乃至西疆,我也会寻到解药,不必担心。”
夏宁依偎进他的怀中,缓声回道:“我不怕,”她又在他的怀中抬起脸来,杏眸中闪烁着波光涟漪,似若深情,勾人心魄,引人沉溺,“有您陪着,我便什么都不怕。”
美人娇柔。
却不柔弱。
让人如何不心生怜爱。
耶律肃克制着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两人几日未见,不曾好好说话,这会儿气氛正好,耶律肃只将她拥在怀中,听着她低声细语,言语缓缓的说起家中的琐事。
她说的,多是与陆圆相关的。
说圆哥儿与雪团子打架,害的嬷嬷摔伤了,还说圆哥儿胆子怕已经敢爬梅花桩了,还说他一激动就喜欢吞字,将他的表情模仿的惟妙惟肖。
在说这些时,夏宁的眉目温柔,眼中带着温柔的光。
耶律肃不由得看的出了神。
直到夏宁的手在他面前晃了下,被他捉住了捏在手里,这才回神,嘴角嗪着一抹浅笑,“男孩子到底顽劣些,夫人费心了。”
夏宁也不去问他方才想在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当真是这样的,男孩子也皮实些,”她说着说着,似是想起往事,“从前在天青阁里时,妈妈捡回来的,或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都是小姑娘,刚来的头几个月里哭的不停,哭的人脑袋都疼。若哭的实在过分了只会招来一顿打,越怕越止不住哭,越哭打的就越狠,一次性打的狠了死了心断了念,就能长记性不敢放声大哭,听着实在呱噪。”
她淡声说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耶律肃轻轻捏着她的手,问道:“你小时候也这般哭过么。”
夏宁这会儿却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我尚在襁褓时就被丢弃在天青阁门口,打小在天青阁长大,因而比旁的小姑娘少伤一次心,并不懂她们为什么哭,只是脾气倔,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吃了什么苦头?”
夏宁竖起手指,比划了个三字,“有一回惹恼了妈妈,抽断了三根柳条不说,还气的要拿板子出来打我,扬言要把我打死算了,省的长大后哪一日把她给活活气死。”
她的语气里不带多少阴恨。
反而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说的诙谐有趣。
却不曾留意到耶律肃眼底生出的薄薄冷色,她看不见,听入耳中的话音仍就温和,“因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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