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悄无声息的入秋了。
午后的日头极好,她喜欢逛一圈旁边的小园子,晒着太阳背书。
园子里挖了小湖,是从将军府的花园里引入的活水,流水淙淙,入秋后湖面上的荷花凋零,鱼儿挤在一堆,听见人从湖边走廊里穿过时,惊得四散,令池子里多了些鲜活之气。
小湖外,布置了假山,雨花石铺的小路,穿过一小片竹林,竹林后是一亭子。
夏日乘凉。
冬日看雪都是极好的。
世安苑处处花了心思,她住的也舒适。
院子里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魏娣常来世安苑与她玩,几个丫头的年龄都相仿,也能玩在一处,嬷嬷时常管束她们,不让她们疯玩。
有时也是夏宁带头,惹得嬷嬷头疼。
世安苑里的日子转眼即逝。
终于到了先帝下葬皇陵的日子,接着又是新帝登基、宣告天下。
耶律肃这几日更是忙的夜里都不回府里。
夏宁已有三五日不曾见他。
世安苑关起门来倒是热闹的很。
在外院里,众人在一起踢毽球,夏宁自然是被一众丫鬟围绕着。
她会的花样多,身姿又灵巧,毽球就像是黏在她的脚上,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惹得丫头们一阵欢呼惊叹。
嬷嬷听着丫头们欢呼嬉笑的声音,也觉得热闹,站在一旁看着,“娘子这一手的二郎担山着实漂亮啊。”
夏宁脚上功夫不停,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去看嬷嬷:“听着嬷嬷这声也像是会的,不如露一手?”
嬷嬷连忙摆手,哎哟的叫了声:“我这老太婆骨头都是硬邦邦的了,哪里还来得了,不行咯不行咯。”
夏宁收了势,扫了眼三个丫头。
三个丫头立刻领悟,花儿蝴蝶般地扑向嬷嬷,缠着嬷嬷求她露一手。
嬷嬷被哄得脸上笑开了花,这才同意了。
但到底是年纪大了些,脚上功夫僵硬,但胜在稳当,露了一手苏秦上背后毽球就跌落了,丫头们止不住的叫好,捧的嬷嬷脸都红了。
院子里笑声叠起。
耶律肃才进了世安苑,听见连连笑声。
他一进来,众人就停下不敢再动,纷纷跪地行礼。
夏宁把手里的毽球扔给身后的丫鬟,自己朝着耶律肃走去。
许是这一段时日养的极好,她面色红润了许多,精神看着好了不少,身上那股病弱之态消了下去。
耶律肃看她走近,利落的浅福一礼。
站定后气息微喘,面颊生出两团红晕。
“将军,您回来了。”
声音也听着有力不少。
耶律肃扬了扬下颚,“朝廷里忙得翻了天,你这院子倒是一日比一日热闹。”
夏宁笑着接下话,“多谢将军夸赞。”
引得耶律肃凉凉瞥她一眼。
夏宁掩唇轻笑,眼梢笑意娇柔。
见耶律肃面上透出些许疲倦来,她打了个手势,让众人都散了,她轻声询问:“可要去房里歇会儿?”
耶律肃应了声,却不说好,反而问她:“后面的小花园去逛过了么。”
夏宁点头,“第二日就去看过了,精巧有趣,我喜欢极了。”
“那便陪我再去逛逛。”
夏宁自然应是。
正打算跟着耶律肃一起去小花园,却迟迟不见他动身。
夏宁不解的抬头看他,就见一只手朝着她伸出。
她嘴角笑意几乎要溢出,笑的杏眸浅浅的弯起,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落在他的掌心,随即被包裹住。
两人牵着手,并肩而行。
进了小花园的拱门,走在湖边的游廊上,惊得湖里的鱼儿四处游动,夏宁看着有趣,步子便也慢了下来。
耳边忽然听见耶律肃说道:“今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
夏宁愣了下,眼神仍落在湖面上,口吻漫不经心的答道:“这可是南延的一大盛事,早几日京城上下就已经传遍了。”
耶律肃停下脚步,嗤笑一声,“六岁的皇帝。”
笑声轻嘲着。
夏宁听得有些心惊,她素来心思机敏,隐约知道先帝与他之间不睦,他与如今的太皇太后关系还算融洽,否则他也不会向太皇太后请嬷嬷来教她规矩。
而如今的新帝养在太皇太后膝下,此举意思明了。
无非是想让他辅佐新帝。
可听着耶律肃这话,祖孙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曾经那么和睦。
夏宁顾及身份,只挑了句中间话说:“新帝年少,其成就功绩如何在将来方能评定。”
耶律肃稍稍用力捏了她的手背,“夏氏,你在我面前充什么无知妇人。”
夏宁沉默了瞬,垂着眉眼,“皇家之事,朝廷之事,如何是我能轻易议论的。”
“夏氏,”他松开握着她的手,一本正色的叫她,“还记得我答应你的事吗。”
话题怎么跳到这上头来了?
夏宁想了想,故作无知:“将军答应了人家太多的事情,我一时想不起来您说的是哪一件了。”
耶律肃单手拢着她的脸,命她看自己,口吻严厉了些:“夏氏。”
夏宁收敛了神色,抿唇斟酌了须臾,才问道:“您要为兖南乡平反了么。”
兖南乡全部百姓,至今仍背着叛乱之名。
如今新帝即位,即将开朝问事。
兖南乡之事也该拿上台面议一议了。
耶律肃面色平静,薄唇轻启,“是,也不全是。”
他望着夏氏的目光逐渐深邃,似乎是在筹谋着什么。
夏宁遇上他的眸光,忽然心慌了下。
接着,就听见耶律肃继续说道:“我还要为夏氏平反,洗去你身上所有污名,请新帝为我们赐婚。”
秋季午后的阳光慵懒,晒得人身子暖烘烘的。
廊下,他们对望着。
话音已经落下,但她耳边的声音却挥之不去。
这一刻,巧言善辩的夏宁失去了言语,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人,喉咙口像是被什么灼热的东西黏住。
他说,要娶自己为正妻。
十里红妆。
许她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嫁入将军府中。
-
新帝登基后第二日开朝,骠骑将军就递上了为兖南乡百姓平反的折子。
折子上人证、物证列举的齐全详尽。
年幼的皇帝开朝就遇到这等大事,当下就没了主意,转过头去看坐在身后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
这等大事,本不该直接在朝堂之上递折子当面禀告。
满朝百官皆知新帝年幼,当朝递这种折子,岂非是要他难堪。
更何况耶律肃还是新帝名义上的表哥。
他这般在朝堂上为难心底,百官心中皆是各有心思。
太皇太后思虑片刻后,才向着新帝颔首。
新帝得了回复,转过身去,撑着瘦小的身躯,强行摆出怒色:“兖南乡数万条人命竟是这般冤死、惨死,若非将军递来折子,兖南乡的冤魂难以瞑目!此事朕交给刑部主理、兵部协同。”
言语虽显得稚嫩,威仪不足,但给出的解决法子还算公允。
太皇太后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朝臣也松了口气。
新帝年幼,但如今看来,还算好学肯上进。
南延——
气数未尽啊。
兖南乡一案是新帝即位的第一件大案,备受瞩目。
刑部、兵部不敢敷衍了事,再加上耶律肃手中人证、物证齐全,这件案子很快就有了决断。
公孙仲贪图军功,无视先帝调和之意,擅自下令屠杀兖南乡无辜百姓,导致兖南乡对朝廷仇怨积深,错信西疆人,致使兖南乡冤案,判死刑、即日行刑。
与公孙仲一并屠杀兖南乡百姓的将领,一律死刑,同日行刑。
摘去兖南乡百姓叛乱的罪名,恢复良民之身。
春花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向着兖南乡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
迟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
伏在地上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传出。
夏宁看着,也有些红了眼眶。
兖南乡那些枉死的百姓,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恶人受到了应有的裁决,但死去的人不得复生,活下来的娘子军却仍要在煎熬之中活下去。
在兖南乡一案结案后,新帝忽然在朝堂上问起一事,“兖南乡如今还有多少人活着?”
耶律肃出列答道,“不足十人。”
新帝沉默了一瞬,又问道:“原来兖南乡有多少人?”
“兖南乡在籍的共计四千七百六十二人。”
朝臣默然。
新帝似乎是第一次触及到如此庞大的死亡人数,小脸有些苍白。他极力稳住情绪,青涩的询问:“这十人如今安顿在何处?”
耶律肃抱拳,折腰回道:“关于此事,臣还有一事请奏。”
新帝对他的语气是全然信任,毫不犹豫道:“准奏。”
耶律肃端正了站姿,沉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臣恳请陛下赐婚。”
哗——
朝堂之上瞬间议论纷纷。
先帝逝世尚不足百日,耶律肃亦是皇亲国戚,虽有丧期百日内能办喜事冲喜的说话,但如今堂而皇之在朝堂之上请奏,实在有违骠骑将军素来的行事作风啊!
朝臣议论。
新帝瞬间懵了,立刻扭身看向身后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才开口:“此乃皇家私事,不便在朝堂之上议论。”
耶律肃跟着答道:“臣心慕之女子恰好与兖南乡一案有极大关联。她一介女子,在罪人公孙仲领兵屠城时已一己之力救下妇孺无数;在南境外城失守时,她更是带领娘子军杀出重围,这才不至于令兖南乡无人生还。”
太皇太后有心协助新帝推行崇武之策。
此时听耶律肃说起此女人,以为是个极好的切入点,便接了话,饶有兴趣的问道:“哦?听将军说来,倒是有几分经过不让须眉的味道。南延前两朝皆是重文轻武,这才让东罗、西疆这等小国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却不想还这般奇女子,姓甚名谁,是哪家将门之后?”
说完后,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若我南延有一半的男儿能有此女子的魄力、英勇,又怎会受西疆挟制多年。”
这两段话,将太皇太后崇武的心思展露的一清二楚。
满朝敢应答的却无几人。
推翻两朝的国策,这些大臣,至少有一般要丢了乌纱帽。
他们如何敢应?
仅有站在耶律肃一边的武将声音不大不小的说了两句:“真真是个侠女啊,与将军才是相配啊!”
耶律肃沉声答道:“回太皇太后,此女子您也认得。便是当年臣的外室夏氏。”
安静的朝堂瞬间炸了。
骠骑将军的那个外室啊,满朝,哦不,是满京城,甚至整个南延有多少人是不知道啊?
可是——
那外室不是死了吗?
太皇太后立刻打断所有议论声:“此事朝后再议!”
耶律肃倒也不坚持,躬身应下。
太皇太后皱了眉,心知耶律肃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肆。
散朝后,立刻有宫人传他去慈安宫。
偏殿之中只有他们祖孙二人。
太皇太后见他来了,眉间皱起的沟壑深深,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大婚那日府中走水,报上来夏氏亡故,为何没死?”
赫然是怀疑他谎报。
耶律肃眉眼冷淡,语气更是平冷的回道:“东罗公主图赫尔从中作祟,伪装成慕乐婉的贴身侍女潜入将军府,设局拐带夏氏离开南延以此要挟于我。”
太皇太后的太阳穴狠狠一跳。
当时她久居后宫,对这些事情不曾过多关注。
如今听耶律肃说来,只觉得心惊,“不行,你更不能娶她!美人祸水,连东罗都知晓他是你的软肋,当初她与二皇子传出那般丑闻,京城皆知,先帝活活打死了耶律琮,赐死夏氏,如今你还要娶她?”
耶律肃直起腰身,面色肃冷:“夏氏与耶律琮之事,您该去问太后才是,当初她为了舍弃耶律琮,究竟做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紧紧捏住扶手。
这是……皇后也参与其中了么。
她皱着眉,心绪已然不稳,但到底是在后宫几十年的老人,口吻坚定,“夏氏在京城沸沸扬扬闹出多少事情,生生将你的名声毁尽!一个女子行事至此,如何还能进入皇室?哀家绝不同意!”
耶律肃抬眸,“我此生只娶夏氏一人。”
“糊涂!”她提声呵斥,单手重重拍在扶手之上,抬起手指着耶律肃,身子气的颤抖:“为了一个娼妓你这是在威胁皇祖母吗?!”
耶律肃眼神犀利,口吻咄咄逼人,毫不退让:“皇祖母,难道不是您在威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