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银钗有问题?
所以逼问梅开,梅开因她而死?
她的筹谋、谎言、失心丹,都被耶律肃发现了?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往后倒了下去。
眼神涣散。
表情木讷。
却连悲痛、愤怒也不曾爬上面容。
吓得竹立直哭不止,在这间屋子里,仅有竹立的哭声在回荡着。
像是一个徘徊不走的噩梦。
谢安看见她倒下去后,翻出药箱,取了银针就要扎她。
夏宁在他下针前,眼神才动了动,“我没死……”
谢安不为所动,捏着银针的手指极稳,一根又一根的扎下去,口吻不耐烦道:“现在没死,我要是不扎你针吊着,等会儿就说不定了。”
正在哭着的竹立被吓得哭停了一瞬。
谢安被夏宁吼了一声后,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嘴上喋喋不休的教训她:“你这姑娘别以为现在精神尚好身子就没问题了,那都是靠着护心丹、老夫的救命针给你吊着命!一颗千两金的护心丹,你这几日就吃了三颗啊,就是只剩下一口气的半死人也能给救活过来!你再逞能,吃光了最后两颗护心丹,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了!”
谢安越说越气。
尤其是提到三颗护心丹时,更是心肝脾胃肾一起揪着疼。
他说的起劲,夏氏却充耳未闻。
反而吓得竹立哭的更狠了。
吵得谢安的耳膜都嗡嗡作响。
扎完针后,夏宁气息逐渐平稳,口中的护心丹化开散尽,满口的苦味,她却感受不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眼底如一潭死水。
谢安的一颗心悬起。
他能救的只有身上的病痛,心病只得靠夏氏自己。
若她不想继续活了,就是耗尽护心丹,也护不住她的命脉啊。
谢安算着时辰到了,一一拔下银针,内心已在考虑,夏氏芳逝后,他该怎么保命逃出将军府。
他虽有效命骠骑将军之心,但没打算拼上性命。
且还是为了一外室丧命。
不值当啊!
谢安收了药箱,打算再去熬一副狠药,只能让她可劲的昏睡,能保一日算一日!
谢安离开后,竹立守在床边,看着躺着一声不吭的夏宁,心中的不安、恐惧让她根本止不住眼泪,哭的愈发大声。
这才过了几日……
为何日子会变成这副模样……
梅开走了,小姐病重,将军、将军像是变了一个人……
竹立越想越压抑、痛苦,眼泪成串,不停的砸下来。
夏宁半阖上眼睛,声音极其虚弱的说了句:“聒噪,要哭出去哭,否则要被你哭死了……”
竹立立马止住哭声,咬着牙槽,“奴、奴婢不哭了……”
她怕离开这间屋子,离开小姐的身边。
更怕将军……以及那个侍卫……
她现在一闭上眼,都是赵刚将梅开的尸首扔进小院里的那一幕!
赵刚那张冷漠、疏离的脸!
仿佛他扔出来的,只是一个物件!
明明,他们还在一个院子里生活过,梅开待任何一个人都那么温柔……可是,她还是死了……
竹立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只能用牙齿紧咬着胳膊,堵住哭声。
夏宁放空了脑袋,什么也不敢想,只是麻木的躺着。
心中仅有一个念头。
她要活下去。
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去!
然后——
重获自由。
为此,她什么都能不做。
竹立单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不能自己,并不敢骚扰夏宁。
很快,谢安端来汤药。
夏宁看见这一碗深褐浓黑的汤药,竟隐隐松了口气。
这一碗下去,她就能强制自己入睡,身体得到休息,她就能早一日恢复振作起来。
汤药仅能维持她四五个小时的睡眠。
夏宁在半夜悠悠醒来。
屋子里不见一星烛火,仅有月光洒了半个屋子。
趴在床边守着的竹立,正睁着眼睛,直愣愣的望着窗外的圆月。
显然是一夜为睡。
夏宁轻唤了声她的名字。
竹立听见后,转身探头,顶着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眉间紧紧皱起,担忧着问道:“奴婢在,小姐是有什么不舒服么?”
夏宁慢慢摇了摇头。
干裂的嘴唇微启,极力稳着自己的心绪,问道:“梅开,可安葬好了?”
一听见梅开儿子,竹立那双大眼里立刻积攒了眼泪,逆着月光,仿若一双眼都被眼泪包裹着。
她忍着悲痛,单手紧紧掐着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被捉来了,还来不及给、给梅开姐下葬……嬷嬷,嬷嬷答应我,会……会好好安葬她的……”说着这些话,便忍不住想起关于亡人的点点滴滴,眼泪决堤,喉咙里的呜咽声也彻底失控,她咬着牙,即便如此,却还记着夏宁的吩咐,哭的隐忍,“小姐、你……你别嫌我聒噪……奴婢……奴婢立马、立马就能好了……”
即便夏宁如何能忍。
但也不停的念起梅开的琐事。
……
她抱着一团被褥,站在屋子里似嗔非嗔的说自己:“小姐再这样取笑人,小心又要臊跑一个丫鬟。”
……
她攥紧了银子,不肯让自己挥霍无度,省银子的算盘打的劈啪作响:“够了的,一个银锭子足十两,寻常人家两三年的嚼用呢。明天我就央着嬷嬷放我出去一趟买些家用,到时一起偷偷买回来。”
……
第一次向她透露出外套之意时,她万般顺着,还说道:“如今好日子咱们就稳妥的过着,有什么变数咱们也不怕事。”
……
可如今,这个说着有什么变数咱们也不怕事的梅开死了。
她甚至……
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甚至不敢问……
甚至,为梅开狠狠恸哭一场,然后提刀去找耶律肃算账都不敢。
夏宁收回了视线,耳边是竹立渐止的哭声。
余光中,她看见竹立咬着自己的胳膊,以止住哭声。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无用如此厌恶。
“哭罢……”夏宁哑着嗓音,眼神无神的盯着床幔顶,眼底干涸,低声的呢喃道:“替我哭哭她罢……”
竹立听着夏宁的声音异样,见她眼神空洞,又恢复成了白日里那般吓人的模样,顿时六神无主了起来:“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奴婢、奴婢去叫大夫来……”
“不必。”
夏宁出声制止。
阖上眼睑,挡住自己的眼睛。
清晰的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响起:“不用担心,我绝不会死在这儿。”
她还有未尽之事,怎会轻易赴死?
竹立不太懂夏宁的意思,比起解花语的梅开,竹立单纯些。
此时听见夏宁有了活下去的决心,竹立安了些心,眼泪潸潸不止,也跟着夏宁说道:“奴婢……奴婢也不会死……奴婢会、会像梅开姐一样……侍候小姐……”
夏宁抬起手,揉了把竹立的脑袋。
她依旧将竹立当成妹妹一般照护。
提着精神,褒奖了一句:
“真是可靠的竹立。”
漫漫长夜,却是无人能眠。
夏宁心性坚韧,若非无奈被迫,她绝不会亏待自己一分一毫。
在她发现夜里醒来无法入睡后,在谢安来问诊时,就提了要求,请他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也好,丸子也好,哪怕是香料也好,她都愿意用。
身为医者,最希望的就是患者求生意识强,配合大夫喝药扎针。
谢安一高兴,一点儿也没藏着掖着,将什么私藏的调理方子统统给她用上。
配合着汤药、针灸,八九日下来,夏宁已恢复了四五成。
人虽精神仍不算大好,但每日都能坐起一二个时辰,与竹立说笑一会儿。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
北风呼啸。
隔几日就会有落些小雪。
进入十二月后,天就不见放晴过,总是阴沉沉的。
谢安收到了家里递进来的信,眼看着夏氏大好了,不需要他在日日守着,扎针也可停下,便去寻了耶律肃回禀。
也是这几日耶律肃忙的出奇。
南延入冬后,有些地方下暴雪压塌了屋舍,无家可住的流民乱窜,饥寒交迫之下被有心人诱导利用,竟然学着揭竿起义。
南延历朝重文轻武。
加之换防军至今未还,京城兵力有限。
但凡有些能力的武将戒备渊帝派往各地镇压暴民。
耶律肃身为皇室宗亲,自是头一个被指派出去的,也是头一个完成镇压回京复命的。
他一回府,谢安就去求见。
仔细将夏氏的身子状况一一回禀:“夏氏身子底子好,喝药针灸也甚是配合,已然恢复了四五成,可不用继续针灸,汤药也能慢慢减量减顿。余下的三四成,但靠着汤药是恢复不了了的,需得夏氏休息得宜,适当活动筋骨,切记勿情绪波动过大累及心脉,这般仔细调养上一二个月,才能彻底痊愈。”
“就这些?”
听过后,耶律肃反问一句。
眼下虽有挡不住的疲倦之意,但凌厉不减。
更似一匹假寐小憩的猛兽。
只一个眼神,足以让人心肝胆俱颤。
谢安弓腰,老老实实的补了句:“心病需自医。”
耶律肃冷笑一声。
低沉的嗓音从喉间碾出,“心病?”
对着一词极为嘲讽。
三年之前,他曾给夏氏选择,允她拿了银子自由离去,是她挟恩,要求成为他的女人,哪怕是无名无分,一辈子只得关在一座小院中,她也心甘情愿,他应承下这个要求。
现下,夏氏连将军府都住进来了。
当年她开口求他之事皆已实现,她还有什么心病?
谢安虽为医者,但不治人心冷暖甜苦,只沉默不语的弓腰站着。
耶律肃不愿为夏氏多费心神,挥手命谢安退下。
谢安不急着离开,拱手禀道:“恳请将军允我离府几日。”
耶律肃满脑子都是各处渐起的动乱,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征兆,冷不丁听见谢安要求离府,掀起眼睑,眼神寒光凛冽。
谢安头皮一紧,解释道:“天气愈发寒冷,家中托人送来了口信,说是族中的老族长不大好了,让我回去看看,就在京城旁的魏远县,恳请将军允我告假十日,十日后定会归府。”
耶律肃抬手,两指捏着眉间。
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然平和许多,“今日朝上提及,魏远县也有暴民闹事,我会安排一个府兵随你一并回去。”
谢安大喜,连忙作了个长揖谢恩。
如果将军不提,他还想去镖局雇个镖师送他回去。
毕竟银子哪儿有性命重要。
尤其是谢安年纪虽长,是一个稍有富态,皮相细嫩的四五十岁老头子。
暴民一见,就知道他是个身上有钱、还有些本事的老头。
眼下有了将军府的府兵,不用花他的钱雇人,府兵自然比外头三教九流不知根知底的镖师可靠,这回是省钱又安心,谢安谢的分外真情实感。
回了他的小药房后,立刻着手准备回乡的东西。
又特地包了几幅留给夏氏的汤药。
正要提着药包去前院时,何青上门了。
身后还跟着一身材魁梧、面容粗狂的府兵。
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惹的练家子。
看的谢安眉开眼笑,语气都热络了几分:“来的正巧,这几副药是我留给夏姑娘这十日里用的,劳你转个手,交给雪音丫头。”
何青接过,问道:“夏氏现在傍晚还会用一次药,这是换药方了么?”
谢安看了眼府兵。
何青是什么机敏的心思,让府兵将谢安收拾好的行囊搬去马车上,寻了个借口将人打发出去后,谢安才开口,口吻颇有几分无奈,“夏氏性格坚韧,郁结于心是她那病的大忌,她就求我开些安神的方子吃。我留下的方子,是有备无患的,若十日内她有何不妥,一日一副两顿煎了吃,可保无虞。”
越是这样,何青越是不安。
夏氏若闹了,不顾性命的撒泼,嚷嚷,要死要活的寻将军讨个说话,他倒是不担心。
可如今……
何青显出温和的笑脸,“我来谢先生这儿正好想说这事,到底还是先生为医者,想的周道齐全些,早早就备下了。”
谢安呵呵一笑,“毕竟那位关系我这小老头的一条老命啊。”
何青温和一笑。
如沐春风。
“先生风趣。”
谢安也学着他的笑,“还是将军更风趣。”
何青的笑容愈发温柔,体贴道:“听闻先生此次是回乡治病救人,府里若有用得上的药材先生尽管回去用,也算是我家将军的一些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