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北君田有文有苦说不出。
他本就是齐王最不受宠的儿子,这在整个齐国人尽皆知。
若不是自己拜师于秦尚门下,学得兵法谋略,韬光养晦,也不会有独掌兵权的机会。可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你在大庭广众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田有文心中有火。
可毁天,可灭地的火。
若此时不是父王朝堂,他绝对有可能扑上去将田肆咬的骨头渣滓都不剩。
更令他气愤的是从始至终齐王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更令他心碎。
匡章看见田有文的情绪变化,心中微叹,终究有些不忍,毕竟如今齐国将才凋零,田有文是少有的文武双全的人物,本着惺惺相惜的同情。他开口将话题岔开了。
“国相,不知你举荐的人物是谁?”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田肆嘿嘿一笑,笑声中有着成竹于胸的自负。他向齐王拜了拜,说道:“大王,臣所荐之人,近在眼前,正是公主之婿,中大夫秦越。”
秦越叛燕降齐,齐王不仅将爱女相嫁,而且封他为中大夫,许以一军,可独自掌握兵权。
众人纷纷将目光聚焦在田有文身旁那个面向俊朗的公子哥身上,他的俊美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和田有文那张人人退避三舍的丑脸一映衬,更显的田有文面目可憎,秦越面相雅逸。
田肆行事狂悖,匡章其实是不喜的,可今天田肆的意见却自己都挑不出错。
“大王,不说秦越未入我齐国之前的战绩,就是入齐之后的几场大战,颇有功绩,臣以为秦大夫可当大任。”
田肆这么说,朝堂上受田肆恩惠控制的百官自然不甘落后,纷纷附和。
齐王将目光从秦越身上挪开,最后将目光落在匡章和田忌身上。
匡章和田忌对视一眼,知道齐王早已经定下了,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
“回大王,秦大夫文武双全,末将等无异议。”
齐王立刻直起身子,目光灼灼的盯着秦越,沉声道:“秦越,既然国相和两位将军都真心荐你,寡人便以你为主将,拣选精锐六万人,即刻回师,解临淄之围。”
齐王的眼神中闪烁着奇异的深色,这个年轻人太像年轻时候的自己了。
秦越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低头道:“末将领命,末将绝不会辜负大王所托。”
齐王大笑起来,说道:“等你功成,寡人便让你与高阳完婚,那时你可要改称呼了。”
朝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齐王又将目光转向一直低着头沉思的田有文,淡淡的道:“另外,你于我国境内山川地理不甚熟稔,所以寡人令济北君为你副手,你二人一定要齐心协力,将秦开那支偏师歼灭于临淄城下。”
众人没想到,齐王不仅让秦越为大军主帅,而且还让济北君田有文做秦越的副手,一时都猜测起齐王的用意来。
整个大殿之上,只留下济北君田有文毒蛇似的眼神。
······
临淄城。
西丘。
这是临淄城最后的一道屏障。
秦开横刀立马,挥鞭东指。
他不喜战车,因此从来不在战车上指挥作战。
秦开再一次击破齐国主力,阵杀齐国都尉田充。
秦开大军以骑兵为主,步兵为辅,将以车兵为主的齐国留守技击军彻底击溃。
步兵组成数万人的方阵,排成锥形阵缓步向前推进,前排重甲盾兵手持包铜犀皮的盾,右手持短兵,每踏出一步都仿佛又千钧重。
秦尚在世时,非常重视射箭的技艺,所以北地镇守的大军,射箭技艺一流,他们分梯队隐藏于望楼之后,居高临下,如蝗虫般的箭雨铺天盖地的落下,行动迟缓的齐国车兵硬生生成了活靶子。
战车倾覆时轮轴断裂声混着马匹的哀鸣,响彻在天际,北风呼啸,战旗烈烈,如今却也只剩下无助的哀鸣了。青铜甲胄被战斧劈开的脆响伴随颅骨碎裂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经久不绝。
远处,无数肠穿肚烂的伤兵在雪泥中爬行,拖出脏器的痕迹,他们想逃离这个地狱般的战场,他们想活下去,可是一柄柄无情的铜戈和枪戟冰冷的刺入他们的身体,将他们的生命无情的收割。
这才是战场。
承平已久的齐国都城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地狱级的熬炼。
齐军再败。
秦开冷血的站在西丘的最高处,居高临下的望着近在咫尺的都城临淄。
一座十万人的繁华大都市。
已经在他的铁蹄下瑟瑟发抖。
士兵们正在战场各处扫荡败溃的残军,兴奋的战士割掉敌军的左耳朵计数战功,不远处,甚至已经有嗅到血腥味的乌鸦群飞来,啄食尸体的眼球。
秦无衣也穿着甲,她身子尚虚,但已经能下地走路,她站在秦开的身旁,两人并排立着,一起向临淄城望去。
他们都知道。
临淄城已经无险可守。
这支军队覆灭,也意味着齐国都城临淄失去了最后一支野战的主力军。
只要秦开横下心,不计伤亡和代价,拿下临淄城就在眼前。
秦开身后的诸将秦昶、公孙瑜、轩辕武彦、秦叙、秦风等人都远远的站着,给他们兄妹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三哥哥,齐国太子派遣使者来了,他想议和。”秦无衣转过脸看着秦开的侧脸,曾经草原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沙发果决的英武青年,连番的大战,让他逐渐适应了将军的身份。
他是一个天生的将军。
甚至天赋胜过父亲的将军。
他的脸上有血,身上有血泥。
“他想做什么?”秦开问。
秦无衣说:“田地有血书到,他说只要三哥哥不攻击临淄城,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临淄城是齐国的骄傲,更是齐国的象征。一旦临淄城失守,整个齐国都要承受历史的屈辱。
秦开冷笑。
“让他的使者过来。”
不一会儿,秦昶带着一个齐国官员走到了秦开的面前。
这是一个老臣,从他的衣冠穿戴上看,地位不低。
秦开并没有从马上下来,他居高临下的盯着他。
“你们太子想要停战?”
使者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站直身子,尽力保持自己作为一个大国使者的尊严。
“秦司马,我军战场已败,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临淄城现在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将军英明神武,难道要用无辜鲜血增你威名。久闻秦尚老将军以仁义治军,仁义之名播于北境,你身为老将军之子,焉能如此?”
秦开再冷笑。
“无辜百姓?你可知百年蓟都,沦为废墟地域。我燕国南境二十一城,百姓十不存一。我秦氏一族,大哥战死于昌平,秦氏族谱中有名姓而为国死难者三十一人,你在这里给我讲仁义,你在这里给我讲善良,也不怕污了这字。我告诉你,别人都有资格,唯独你齐国没这个资格。”
秦开眼神冰冷,这场大战,他是亲历者,更是受害者。他一字一句的将这话讲出来,直接噎的使者无言以对。
“我大军离开燕国时,你们所谓的仁义之军还在我燕国境内横行施暴,你现在让本将军停战,凭的什么!”
秦开的话,让秦昶等人差点热泪盈眶,因为他们知道,秦开此刻已经作为一个真正的秦家人了,这是他们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
震耳欲聋的怒吼,也让秦无衣心如刀绞。
她抬头看着秦开的脸,心疼万分。
“秦司马,那老夫呢,老夫是否有这个资格!”正说话间,士兵押送着两个老人过来,其中一人白须深衣,让秦开印象极为深刻。
老者身形清瘦而挺拔如松柏,年逾五旬,但仍旧保持着竹节般的脊梁,仿佛他在那里,天道便在那里。后人所说仙风道骨,也不过如此。
他的面庞棱角分明,前额宽阔似乎蕴藏着天地智慧,深陷的眼窝中双目如炬,有着看破一切的光芒。灰白的长须垂直在胸前,手指关节因常年握笔写字留有墨痕,身上穿着靛青麻布深衣,腰间悬鱼形玉佩,步履间环佩清响。
他大义凛然的走来,他的身后有一座城,有数十万人。
所谓虽千万人,我往矣!
或许便是这个样子。
秦开的目光盯着老者,他不认识他,但也被他的这种勇气所敬佩。
秦无衣看到老者的瞬间,在甲十一的搀扶下从马上下来,然后向老者行了一礼,说道:“孟老夫子,学生无衣有礼了。”几年前,秦无衣曾跟随父亲秦尚前往稷下学宫拜见过当时名满天下的孟夫子,数年不见,他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秦开一顿,不过他并不认识此人,自然不知晓孟夫子在诸子百家中的地位。
他只在马背上拱手,他以礼还礼,只是因为秦无衣很看重这个老人罢了。
在秦开的意识里,秦无衣能以礼相待的人,自然是值得以礼相待的。
“你是秦尚的小女儿。”孟夫子的目光闪烁,他一边点头,一边看向秦无衣。
秦无衣点点头。
孟夫子又看向秦开,说道:“那你就是那个连败济北君数阵的秦开了。”
秦开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孟夫子叹了口长气,颇为后悔的说道:“你们秦家的事,老朽已经全部知晓了,逝者已矣,还望你们节哀。蓟都城破时,老朽曾经劝过我王,施行仁政,善待百姓,怎奈我王自负,百官被胜利冲昏头脑,做出些有违天道的事情来,老朽就是有心改变,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说起这件事,孟夫子眼角不由得渗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