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不重要?”
陈书脱口而出,推开桌椅,唰的站了起来。
在东州,基本的常识就是,任何案子都没有命案重要,甚至于在市局刑侦支队,还专门安排了一个大队的警力,继续侦破历年来涉命的积案。
即便没有新的证据出现,他们都会每过一段时间,走访一遍当时关联的现场,以及涉案的关系人员。
其重视命案的程度,可见一斑。
和成锋神色复杂,又自饮了一杯,无奈道:“警力紧缺这是老调重弹,我就不提了。我想强调的是,我们都知道要把力气用在关键的地方,嗯,在我们这...”
说着,他用手指头点了点桌面,正色道:“几十年了,禁毒才是排在第一位的。近几年,又挤上来一个让人头疼的反诈。哎,这玩意,太新了,像我们这老警察根本就吃不消。
“往年就一个禁毒,几十年磨合下来,不说百分百将地面儿清扫到位,起码我们多多少少还有能腾出点警力去维护其他案件。可如今几年,电诈案件激增,全国性的!几乎占据了我们大部分的资源和警力。”
说着,他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道:“所以,现实让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我们警员的优先级和资源分配。”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黄毛会接受命案的主因。
毕竟,在最开始,大家都以为只是一起普通的自杀案件。
陈书沉默不语,他深知和成锋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情,现如今,电信诈骗如同瘟疫一般在华国迅速蔓延开来,侵蚀着社会的安宁。
片刻后,陈书还是坚持道:“我承认,反诈已经是全国当前最为紧迫的任务,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忽视命案的调查。和大,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没了就没了!”
“陈警官,命案确实重要,但有时候,实际情况和上级压力...”和成锋直视着这位来自沿海富庶省份的警官,在他眼里,那是一个和谐安宁的好地方,一个退休养老的好去处,一个,警察很安全的地方。
几秒后,他的视线移到了桌子上的酒杯,半合着眼皮子,轻声道:“让我们不得不作出艰难的选择。”
未经人苦,莫劝他人。
作为云省警察,他们面对的压力和危险,以及所付出的牺牲,绝对数倍于共和国其他省份的同行,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情。
自知言轻的陈书端起酒杯,和对方满饮。
满面通红的和成锋在酒精的作用下,眼神变得迷茫起来。
他喃喃道:“说句不好听的,真是命案,也就一条人命,要是为此放过了马上就要逮住的毒贩和电诈,那死的可就是千千万万条人命,和他们背后更多支离破碎的家庭...”
陈书不置可否,只能再次举杯:“和大,喝酒。”
和成锋点点头,眼神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喝。”
两人一仰头,又是满杯。
坐在边上完整旁观了这些正式警察拼酒的场景,暗暗咂舌的江海往陈川那边挪了挪屁股,低着脑袋悄悄问道:“川哥,是云省这边的警察酒量好,还是咱华国警察都这样喝酒的?这也太夸张了吧。杠杠的,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白开水呢!”
翘着二郎腿看戏的陈川一边磕着花生,一边乐呵道:“哈哈,还差点,还差点。我们刚上班那会儿,如果晚上有行动,可都是会在晚饭时喝点酒再干活!”
说着,陈川摇起了脑袋,遗憾道:“哪像现在,工作日都不能喝酒,这警察当的,也忒不是滋味了。”
江海下意识的倒退几步,椅子和地上摩擦着发出吱吱的声音。
他有些惊讶,又有些不明白,不过心底里对这种“硬汉”式的工作态度感到新奇和期待。
在警院的空闲时间,同学之间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毕业后的工作,所以对于工作期间饮酒的作风,还是略有耳闻的。
江海端起装着一点可乐的杯子,小心翼翼的问道:“川哥,喝酒了再去抓人?这不耽误案子吗?头都晕乎乎的,能行吗?”
陈川斜着眼睛看过去,笑呵呵的往自己嘴里丢了颗花生,然后随手帮自己这位单纯的小师弟将杯子灌满。
东海警界的潜规则,不能喝酒,那就直饮满杯的汽水。
陈川毫不犹豫的肯定道,语气很是坚定:“那当然,酒喝了,人身上暖和,抓贼也有劲!那些小毛贼,在咱社会主义的铁拳下,哪用得了动什么脑子哟。”
正当陈川仗着江海没有工作经验,把老一辈警察早年的趣事当正事逗弄对方,另一边,法医老唐端着倒满白酒的酒杯绕过大圆桌,走到了陈书边上。
陈书一见,赶忙拿起酒杯站起身来,正待说话时,被老唐轻轻拍了拍端酒的小臂。
老唐轻轻笑着,眉眼弯弯,态度温和,完全不像平日里在刑侦大队咋呼咋呼的严肃样子。
看到此时的老唐,当初在案发现场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陈书顿时觉得世事无常,原来冷血的法医还有另一面,怪和蔼的。
老唐笑道:“先不忙喝酒,我说几句。”
“唐法医,您说。”
“唐法医...唐法医...”老唐先是眯着眼睛在嘴角反复的念念有词,随即像是忽然醒过来一般,抱歉的对陈书笑了笑,开口道:“陈警官,这次是我敬你,既是对你能力的钦佩,也是真诚的谢谢你。”
“哎呀,唐法医,言重了言重了。这怎么可以,咱公安论起资历来,您都是我的...”
“达者为师。”老唐按下陈书再次抬起的小臂,阻止了对方的解释,回忆道,“陈警官,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处理过无数的案件。嗯,也解剖过无数的尸体,有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完整的残缺的、酸的臭的,太多了太多了。
“我将这一切都视为一项纯粹的公安工作,唯一的情绪就是这玩意专不专业,从来没有多加思考其中的道德和情感。然而在这一次与你合作的案件里,却让我发现了这么多年来的触动和不同。”
陈书先是一愣,在脑子里回忆和老唐一起工作时的场景,想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老唐乐呵呵的看着眼前这名年轻的外省警察琢磨半天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接着缓缓说道:“在处理受害人的时候,我发现你对待死者的态度和我们孑然不同。”
“不同?您是指...”
“尊重和善意。”老唐顿了顿,回想起在法医室时陈书的态度,说道,“当案件没有突破时,我一直以来的习惯,就是对尸体解剖,寻求其他证据。包括在场的其他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可那会儿的你却是显得极为谨慎,仿佛这一刀下去在割你自己的肉一样。”
陈书有些不好意思,抬了抬酒杯,说道:“没,我就觉得人都死了,要是能不...”
“当时我还笑话你迷信。”老唐第三次轻轻拍了拍陈书抬酒杯的小臂,乐呵道,“后来我静下来一想,这哪是迷信,这是对生命的尊重和对受害人的善意。”
“唐法医,我是真没想这么多。”
“恰恰就是因为你没想这么多,是下意识的举动,这份态度才弥足珍贵。要不,你还是再想一想,说点什么的,也好让大家学习学习,毕竟今晚喝了这么多的酒。”
话音刚落,站在边上的老刑警和成峰,以及暗中注视这边许久的江海和陈川,都竖起了耳朵。
“...唐法医,我只是单纯觉得每一名死去的受害者,都曾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和事业,有爱他们的朋友、家人们。我们作为警察,处理的不仅仅是冰冷的尸体,更是承载着许多份情感和回忆的生命。”
陈书缓缓说着,眼神明亮。
“陈警官,我不相信手掌的纹路,但我相信掌心加上手指的力量。”
这次,老唐再没有如先前那般,像是长辈那样轻拍着陈书的小臂说话。
他认认真真的端起酒杯,杯口对杯口,和陈书轻轻一碰,诚恳道:“陈警官,我同意你的发言。”
顿了顿,老唐先陈书一步,将自己杯中的白酒干了,重复道:“非常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