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傅云夕正在书房擦拭那把从不离身的青铜短剑。
剑身映出他紧蹙的眉头,也映出窗外那轮血月。
三天前庄寒雁大婚的景象仍在眼前浮现,她穿着嫁衣走向苏宁时,发间那支金凤簪晃得他眼睛生疼。
傅云夕的随从在门外轻唤,“大人,庄……忠勤伯夫人到访。”
铜镜里傅云夕看到自己瞬间绷直了脊背。
他迅速将短剑收回鞘中,指尖在剑穗上那枚白玉坠子停留片刻。
那是二十年前庄家与傅家定亲时的信物。
“请去花厅。”他声音平稳得不像话。
庄寒雁站在窗前,嫁衣已换成素色襦裙,唯有发间金簪依旧耀眼。
听到脚步声,她转身时带起一阵淡淡药香,是阮惜文常年用的安神香。
庄寒雁行礼时睫毛低垂,“傅大人,我答应你的提议。”
傅云夕注意到她左手始终按在袖口,那里隐约露出银钥匙的轮廓。
他示意侍从退下,亲自斟了杯雪芽茶推过去:“苏夫人,忠勤伯可知你来此?”
“他比任何人都支持我查清真相。”庄寒雁接过茶盏却不饮,突然抬眸直视他,“但今日我要先问傅大人三个问题,望您谨记承诺,不可撒谎。”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切进花厅,将傅云夕的面容分割成明暗两半。
他望着茶汤里沉浮的叶芽:“请问。”
“第一问,当年与我长姐的婚约,可是你自愿?”
傅云夕指尖在案几上敲出三声闷响:“非我所愿!因为我平时很忙也很少在家里吃饭,母亲当年就总是不放心,催促我尽快和你的姐姐庄语琴成亲,庄语琴还是嫡女,心地善良且大家风范,二姨联合母亲一起劝说,也希望我能尽快有后人相伴,所以便是无奈只好答应了成亲。”
“第二问,你为何对庄家旧事如此执着?”
青铜剑鞘突然从案几滑落,砸在地上铮然作响。
傅云夕弯腰去拾,后颈处一道陈年疤痕从衣领中显露出来:“二十年前裴党案发那夜,我在裴府见过庄仕洋。”
他直起身时眼中血色骇人,“他腰间玉佩撞在青铜鼎上,就是这个声音。”
庄寒雁袖中的银钥匙突然变得滚烫。
她想起父亲确实有块从不离身的羊脂玉佩,碰击声清越异常。
“最后一问。”她声音发颤,“你与那个裴大福究竟是什么关系?”
花厅陷入死寂。
远处更夫敲响梆子,惊起檐下一窝燕子。
傅云夕突然解开衣带,中衣褪至腰间,露出后背狰狞的黥刑印记——“逆”字烙痕已经发黑。
“义子。”他惨笑,“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裴大福的义子。”
庄寒雁手中的茶盏跌落,碎瓷片飞溅到裙摆上。
她想起刑场上母亲那句“你坏了我的事”,此刻才明白其中深意。
原来所有人都在演一场大戏,唯有她被蒙在鼓里。
“所以锁魂香……”
“确实是裴府的秘方。”傅云夕拢好衣衫,“当年义父用它控制朝臣,庄仕洋却用来对付亲生父亲。”
“什么?”
“苏夫人,你可知老太爷暴毙那日,庄仕洋在祠堂待了整整三个时辰?”
“这……”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半室烛火。
黑暗中庄寒雁感觉有冰凉的东西塞入掌心,是那把青铜短剑。
“七日后子时,带你母亲到城隍庙后巷。”傅云夕的气息拂过她耳畔,“那里有你要的和离书,也有能让你父亲万劫不复的东西。”
庄寒雁离开时,发现忠勤伯府的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傅府门外。
苏宁掀开车帘,手中把玩着个精巧的鎏金盒子。
“夫人谈完了?”他笑着递来盒子,“刚得的龙涎香,想着你会喜欢。”
“谢谢。”
车厢里,庄寒雁摩挲着银钥匙纹路。
当马车经过庄府旧址时,她突然开口:“夫君可听说过'福寿全'?”
苏宁手指一顿,鎏金盒子发出咔哒轻响:“知道!据说是什么前朝御膳,需用十年陈酿'寒潭香'调味。据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窗外,“那个阴魂不散的裴大福最爱这道菜。”
“夫君,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要不然怎么做恶魔呢?”
“我想凭借自己的实力查清楚所有的事情。”
“理解!不过你们庄家的事情太复杂了,你最好还是要有一个心理准备。”
“谢谢!夫君,我会的。”
……
当夜庄仕洋在书房独坐,面前摆着周如音送来的福寿全。
翡翠筷尖拨开鲍鱼时,露出藏在下面的小竹筒。
纸条上只有五个字:“老窖见。参议。”
他脸色瞬间惨白。
参议是黄维的官职,可那人明明不是已经死在了傅云夕的手里?
五更时分,庄仕洋穿着太监服饰溜出侧门。
破庙里蛛网密布,月光透过残瓦照在供桌上,那里摆着半坛寒潭香。
“义父的金银该交出来了。”阴影里走出个瘸腿男人,左眼戴着黑眼罩。
庄仕洋倒退两步撞上香炉:“黄兄?傅云夕明明不是已经杀了你吗?”
“傅大人剑法是好,可惜心不够狠。”黄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金牙,“不像庄兄你,竟然连亲生女儿都能送去当诱饵。”
突然庙门洞开,此时的庄寒雁持剑而入。
而庄仕洋已经明白这是一个圈套。
庄寒雁却是愤怒的用剑尖直指黄维咽喉:“三年前阮家灭门案,可是你经手?”
傅云夕的声音从梁上传来:“黄参议最拿手的不就是伪造通敌密信?”
他翻身落下时,青铜剑已抵住庄仕洋后心,“就像庄大人当年对阮御史做的那样。”
庄仕洋突然狂笑,袖中滑出把淬毒匕首:“我的好女儿,你真以为傅云夕他是为你查案?”
匕首猛地掷向梁上悬着的陶瓮,“他是要找裴党密账!”
陶瓮炸裂,无数账册如雪片纷飞。
傅云夕飞身去抢时,黄维的袖箭已射向庄寒雁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闪过,突然出现的苏宁用佩刀将袖箭斩为两段。
“夫人受惊了。”苏宁揽住庄寒雁的肩,却对着傅云夕冷笑,“傅大人这出戏,唱得可比令尊差远了。”
月光照亮满地账册,其中一页粘着干涸的血指印。正是当年庄仕洋举报阮家的“证据”。
庄寒雁弯腰拾起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见证人:傅明远。”
她猛地抬头看向傅云夕:“傅大人,你父亲就是当年经办我外祖父案子的御史?”
傅云夕的剑咣当落地。
庙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是五城兵马司的火把照亮了夜空。
“快走!”只见傅云夕焦急的催促苏宁和庄寒雁,“苏夫人你母亲的和离书在……”
黄维的金牙突然爆出毒针,傅云夕转身挡在庄寒雁身前。
针尖没入他咽喉时,庄仕洋已经撕开供桌下的暗道。
苏宁抱起昏迷的庄寒雁跃上屋脊,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傅云夕死死抱住黄维滚入火海,手中攥着半页染血的账册。
雨丝裹着初秋的凉意拍在窗棂上,庄寒雁蜷缩在忠勤伯府西厢房的罗汉榻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和离书边缘的火漆印。
三个时辰前在破庙里发生的一切仍在眼前闪回,傅云夕喉间插着毒针仍死死抱住黄参议的模样。
庄仕洋钻进暗道前那个怨毒的眼神,还有满地账册上发黑的血指印。
“夫人。”柴靖端着姜汤进来,看到她赤脚踩在地上时惊呼,“您怎么……”
“赤脚鬼托生,不是么?”庄寒雁突然轻笑,泪水却砸在檀木地板上,“我父亲当年就是这么宣传的。”
柴靖的手抖得几乎端不住碗。
她想起那日在阮夫人院里见过的襁褓,上面干涸的血迹组成诡异的符文。
“您母亲……”
“母亲能走路了。”庄寒雁望向窗外雨幕,想起阮惜文拄着拐杖走进书房时的样子。
那个永远蜷缩在轮椅里的女人,竟在庄仕洋面前挺直了脊背,像一柄出鞘的剑。
雨声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柴靖探头望去,惊得捂住嘴:“傅大人跪在院门外!”
庄寒雁指尖掐进掌心。
透过雨帘,她看见傅云夕浑身湿透地跪在青石板上,脚边是摔碎的酒坛。
他手中高举的物件在雨中泛着冷光,正是那夜给她的青铜短剑。
“要赶他走吗?”柴靖小声问。
“不必。”庄寒雁转身拉上帘子,“淋雨死的速度,可比不上黄参议的毒。”
话音刚落,院门突然被撞开。
苏宁撑着油纸伞大步走来,伞沿抬起时露出他阴沉的脸色。
他弯腰对傅云夕说了什么,后者突然暴起揪住他的衣领。
两道身影在雨中缠斗片刻,最终傅云夕被苏宁一个肘击打中腹部,蜷缩着倒在水洼里。
“夫君!”庄寒雁冲出门槛,雨水立刻浸透纱衣。
苏宁甩开傅云夕的衣领,从怀中掏出个鎏金小盒扔过去:“解药。黄维的毒除了裴府秘方,只有宫里有。”
傅云夕咳着血沫抬头,视线穿过雨幕与庄寒雁相接。
他嘴唇蠕动几下,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处的烙印。
那不是黥刑的“逆”字,而是被灼烧变形的“阮”字。
“二十年前……”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阮御史在诏狱救过三个孩子……”
庄寒雁如遭雷击。
她想起母亲后腰处也有类似的疤痕,形状像半枚残月。
接着苏宁和庄寒雁便是把傅云夕让进了暖阁。
暖阁里炭盆噼啪作响。
傅云夕裹着毯子仍止不住发抖,手指在茶盏上敲出断续的节奏。
正是那日在破庙里,庄仕洋听到“青铜鼎声”时的反应。
“苏夫人,当年裴府地牢……”傅云夕的视线落在庄寒雁发间的金凤簪上,“关着三个孩子。我,黄维的儿子,还有……”
他突然剧烈咳嗽,血丝渗进指缝,“你舅舅的遗孤。”
庄寒雁手中的姜汤泼洒在裙裾上。
母亲从未提过阮家还有血脉存世。
“庄仕洋用那孩子的命要挟黄维伪造密信。”傅云夕突然抓住她手腕,“你母亲的双腿不是庄家打断的,是她在诏狱为护着我们……”
窗外惊雷炸响。
苏宁突然冷笑:“好个忠孝节义的故事!那傅大人接近我夫人,是为报仇还是为密账?”
傅云夕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半片染血的账册:“为这个。”
发黄的纸页上赫然记载着:【景和十二年腊月,庄仕洋献寒潭香十坛,换阮氏女为妻】。
“寒潭香……”庄寒雁猛地站起,“所以福寿全……”
“是认亲的暗号。”傅云夕苦笑,“那日庄仕洋若肯尝一口周如音送的菜,就会知道……”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浑身是血的陈嬷嬷滚下马背,手中紧攥着半截断簪:“小姐!大事不好了!夫人……夫人被周姨娘的人绑走了!”
庄寒雁眼前一黑。
那断簪正是今早她亲手为母亲簪上的,簪头暗格里藏着银钥匙。
雨幕中,三匹马先后冲进忠勤伯府。
庄寒雁的白马率先撞开庄府侧门,迎面撞见周如音正指挥婆子们往马车上搬箱子。
“我母亲呢?”长剑出鞘的铮鸣惊飞檐上宿鸟。
周如音抚着鬓角轻笑:“姐姐说要去找宇文大人,我自然……”
寒光闪过,庄寒雁的剑尖已挑破她咽喉处的皮肤:“再问一次,人在哪?”
“柴房……”周如音瘫软在地,华服被泥水浸透,“可……可她是自愿……”
柴房的门锁被苏宁一剑劈开。
昏暗角落里,阮惜文安静地靠在草堆上,膝盖处的衣裙渗着鲜血,手中却紧握着本烧焦一半的册子。
“娘!”庄寒雁扑过去时,发现母亲嘴角噙着诡异的笑。
“找到了……”阮惜文将册子塞进她怀里,“你外祖的日记。”
她突然剧烈咳嗽,袖口滑落的手腕上布满针眼,“周如音这个蠢货……根本不知道她翻出来的是什么……”
傅云夕突然跪下来查看阮惜文的膝盖:“是旧伤崩裂。”
他撕下衣摆包扎时,庄寒雁看见他后颈也有个“阮”字烙印,与母亲腕上的针痕组成完整图案。
“当年诏狱的记号。”阮惜文虚弱地抬手抚过傅云夕的烙印,“三个孩子……阿云最倔,挨打时都要挡在弟弟妹妹前面……”
院外突然传来庄仕洋的嘶吼:“贱人!把名册交出来!”
他提着刀冲进来,官帽歪斜,眼中布满血丝,“那上面有先帝的……”
苏宁的佩刀架住他脖颈:“庄大人,您现在的样子可不像朝廷命官。”
庄仕洋的刀咣当落地。
他盯着阮惜文手中的册子,突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你以为赢了吗?当年你父亲就是拿着这个……”
话音戛然而止——傅云夕的青铜短剑已刺入他肩胛。
“这一剑,替阮御史。”傅云夕转动剑柄时,庄仕洋的惨叫声惊起飞鸟,“下一剑,替被你毒杀的庄老太爷。”
庄寒雁却按住他手腕:“够了。”
她从母亲手中接过册子,在庄仕洋面前缓缓展开,“父亲可知这是什么?”
发黄的纸页上,赫然是庄憾良的亲笔:【吾儿仕洋献毒计于裴府,今饮鸩酒,方知畜生不如】。
“祖父的绝笔……”庄寒雁将册子掷在庄仕洋脸上,“从来不是什么谋逆证据,是您的弑父供状!”
雨不知何时停了。
阮惜文在众人搀扶下站起身,拐杖重重敲在庄仕洋跪着的膝盖上:“这一杖,是替我那早夭的孩儿。”
她又举起第二杖,“这一下,替被你污蔑成鬼胎的雁儿……”
杖影纷飞间,庄寒雁恍惚看见十五年前的母亲,那个为救女儿甘愿被敲碎膝盖的年轻妇人。
如今她终于挺直脊背,将半生屈辱悉数奉还。
“我们走吧。”阮惜文打完最后一杖,疲惫地靠在她肩上,“娘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江南。”
暮色中,庄寒雁最后回望了一眼庄府。
周如音正抱着昏迷的庄仕洋哭嚎,几个婆子偷偷往怀里塞着细软。
她突然想起傅云夕说过的话:这京都就像一锅福寿全,看着锦绣繁华,内里早被寒潭香腌透了。
马车上,苏宁正仔细为阮惜文包扎膝盖。
庄寒雁望着窗外渐远的城墙,轻声问:“宇文叔父……当真在儋州?”
阮惜文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是啊!他在那儿……等了我们很多年。”
车轮碾过官道的声响中,谁也没注意傅云夕站在城楼上,手中攥着半片染血的衣角。
那是黄参议死前塞给他的,上面用血画着张地图。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