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夏不是蠢人。
陈仲几乎明示了他自己的态度,特别是刚刚赠送黄金。
如果说,《太史公书》中没有桑弘羊列传,代表的是太史公个人,对桑弘羊的批评表态。
那么,陈仲对此赞同。
同时,陈仲认为丁夏现在也和桑弘羊类似,应当受到批评。
但陈仲两次询问丁夏“以为如何”,不是要强压着丁夏认同陈仲的批评。
陈仲在问,你知道我因为什么要批评你了吗?
丁夏不知道。
或者说,他从陈仲最后赠送黄金的举动中,隐约可以领悟陈仲的观点。
但是,丁夏没办法说服自己,陈仲的观点就是正确的。
治政毕竟不是修行。
即便是老子、孔子二位先师,在治政上实际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建树。
儒家能够最终在前汉,于百家学说中脱颖而出,实是以董广川为代表的,那一批儒家传人主动吸纳五行论,且吸纳地最彻底,最能迎合当时最广大修士前途无路,急需寻找方向的心理,所造成的结果。
从一定意义上讲,自董广川开始,儒家便已经不是先师孔子的儒家了。
当今的儒家,正变得越来越“善于”迎合。
五行论不足为人心所向,便去吸纳法家。
有朝一日,形名说不足为人心所向,它一样会去继续吸纳其它什么学说。
这是可以预见的。
而这,也正是治政者所必需拥有的。
修行之士,特别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之士,哪个不是对自身所持道理极为坚持?
要他们去“善于”迎合,完全是想多了。
故而长于治政的大修士极为罕见。
陈仲当下在修行方面的声望固然崇高,但要在治政上发表看法,还真就未必能够令人信服。
丁夏觉得,两个农夫受伤可以得到救治,本就是天大的机缘了,如此这般都还做得不足,那么今后但凡有人受伤生病,都依照今日的例子?
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让不可能的好事成为可能,是修行之人的责任。
让可能的好事常常发生,才是治政者的责任。
更何况,两个农夫在被救治之后,还是那样一副天塌地陷的表情,实质上让丁夏很不喜。
救你们还救错了?
非要得了黄金才千恩万谢。
怨不得先师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那些反对这样理解的人,根本就不懂得何为“民心”,更不懂得何为治政。
丁夏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倒是未曾显露什么情绪,
他只是不服气。
这便开口问那刚刚得了黄金的两兄弟:“你二人已得救治,因何沮丧?”
太守问话,两兄弟瑟瑟不敢回答,求救一般目光扫下瞟掠。
不待陈仲开口,王承先站了出来安抚二人。
在武次郡,王承先数次讲道,他的名字也可称得上家喻户晓。
得到了王承先的安慰,以及安全承诺。
两兄弟才终于安心了一点。
同时,丁夏似也感觉自己可能因为心中不服,问话过于冷硬,见两兄弟情绪稍稍安稳,便又刻意缓和语气,要他两人大胆回话,无论如何也不会降罪。
“小人、小人刚刚听这位郎君说,说小人三个月都不能下地做事,所以才……”
“我们阿耶死得早,家里就我俩能拉耧,三个月不能下地,收谷的事情女人还能做,下种时……”
丁夏已经皱起了眉头。
王承先却奇怪了:“你们自己拉耧?怎不借牛?”
“屯长……”
“别胡说!”
做哥哥的拦住弟弟,这些大人物或许能帮他们一次,但却不可能直接让他们永远脱离当下的生活环境,现在得罪了屯长,将来日子还怎么过?
须知丁夏在武次效仿曹魏,废亭改屯,不同的只是丁夏推广的主要是民屯,而非军屯。
一百户左右立一屯,屯长从有威望,能够带领一屯百姓安稳生活的人中任命。
什么人能够符合条件?
无非是相对于普通百姓,家族更庞大,人口更众多的寒门士族。
即便现在的屯长被丁夏亲自过问给拿掉,换上来的,多半还是之前屯长的同族。
丁夏当然也知道这种情况。
但他却没有办法去改变。
让他丁氏族内的庶孽子弟去做屯长?
那和直接把所有武次郡内的百姓全部变成丁氏部曲有什么区别?
而若不是丁氏部曲,去做屯长还必须遵守丁夏法令,不能任意对百姓做些什么,即便是丁氏的庶孽子弟也不会愿意“屈尊降贵”!
武次郡另一郡望,王氏也是一样。
而既不用门阀望族,也不用寒门素户的话。
想从百姓中找出几个分得清左右,算得来十以外加减的人都为难!
丁夏眉头皱得更深,也没有逼迫那弟弟继续说下去。
“小人们不敢欺瞒,其实牛都不是大事,主要是下种晚的话,明年纳粮便不能及时,而且三个月不做事,家里也要断粮。”
听着这话。
王承先不可思议,追问怎么会连三个月都支撑不了,就要断粮。
那做弟弟的忍不住,便当场算起来生活开销。
农家没什么必须的大支出。
但每年纳粮纳布是必须的,还要买盐,即便算的是十日吃一次盐,可这笔支出总少不了,而丁夏推行屯田,与曹魏一般,采取的也是官六民四之制。
这比例本是为使用官牛的屯户制定,但实际上,到了屯长那里,用不用牛,可不是由普通百姓说了算的。
本就只有收成的四成,还要额外纳粮。
丁夏把“贫民之术”研究得可谓透彻。
在田地收成之外,丁夏又时常募工劳作,发给报酬,以此来补贴百姓日常用度的同时,顺便竖立了自身威信。
酬劳使百姓乐于服役而不抱怨,工役又消耗了百姓大量体力,使人们无暇它顾。
最后手有闲钱的百姓,还繁荣了市场,迅速使武次郡展现出勃勃生机。
这是丁夏自居管仲传人,而非商君传人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当两兄弟此刻掰着指头算过了必要支出、日常消耗,与家中余粮的对比后。
丁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治政,在最初算到了所有,偏偏遗漏了百姓遭遇意外带来的变数。
“唉!”
丁夏明白陈仲指出的到底是什么了,根本不是他没有赠给两兄弟黄金的问题!
而是他这样的治政,造成了百姓没有抵御意外的能力。
确实,治政中不可能给每一个因意外而受损的百姓加以补偿。
可是做为治政者,本就有义务,使百姓有能力抵御意外。
管子做到了,桑弘羊没有做到,于是前者为孔子所赞扬,后者甚至未能于《太史公书》中侧身列传。
这样的批评,丁夏服气。
但丁夏还有一个疑问。
转过头,对陈仲深深一礼。
“陈公之明也甚矣!却不知何以知我治政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