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寨营地中郭戎所看到的浓烟能且只能来自一个地方,那就是散落在旷野上的一个个村落。
郭戎可以知道那些村落中发生了什么,也知道那些村落的百姓会遭遇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无能为力。
这些村落升起的浓烟代表了一点,谭忠显然已经把对自己的重视程度提到了最高,郭戎似乎已经看到了明天会发生的战事,驱民开路,附蚁攻城!
事实上,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在抵达朱寨之前,郭戎就已经派遣了侦察兵确定了以朱寨村为中心方圆三十里范围的所有村庄村寨,并力图将所有的百姓暂时的迁移到朱寨村之内,或者劝说村民暂时远离开会成为战场的这片区域。
但是有些事情终究不是郭戎自己能决定得了的!
尤其是吴少雄看到郭戎准备迁移百姓之后深受启发,给了郭戎劝说而不是实行强制性措施之后……
有时候,郭戎都非常费解,明明已经告诉这些村民,三天之后这里就会发生战事,到的时候他们都会被抓去攻城送死,为什么他们还是无动于衷。
即便不接受受到保护,但是至少可以逃离这片危险的区域,哪怕长缨军的士卒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三天,但是,临近村落依旧只有三成的人口选择朱寨村受到长缨军保护的范围之内,还有一到两成选择了暂时逃离,而剩下的五成以上的人口选择的是留在原地。
随着太阳渐渐西沉,长缨军在朱寨营地之外,东、南、西三座大营,东南、西南两座小营已经基本上修建完毕。
三大两小,五座营地,至少看看起来已经将长缨军围困在了考城以北,白沟以南,这一小片方圆不到十里的狭窄区域。
黄昏时分,正午附近被派出南下的卢龙军押解着大量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满载着大量劫掠物资,开始陆续返回。
这些拒绝了长缨军士卒劝说,坚持留在家乡的村民,如今被绳索串联在了一起,一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神情恍惚,不少人的身体或者衣服上还沾染着血迹。
是夜,长缨军的营地中看起来一切如常,当然,除了工兵营和侦察营。
当其他在长缨军该休息的休息,该备战的备战,该做饭的做饭的时候,休息了一整套的长缨军的工兵们忙碌了起来。
工兵们首先在第一道防线的后方支起了一个一个由滑轮、横杆、竹筐类似于旋转木马一样的简易机械,拿起工兵铲,抄起鹤嘴镐,开始进行进行土工的作业。
大量的泥土被挖掘,形成了壕沟的雏形,借助简易机械的帮助,被挖掘出的泥土,被直接堆积在了后方,渐渐的形成了土丘和矮坡。
虽然工兵们忙的热火朝天,但是整个大营总体上还算上平静。
相比较沉寂的长缨军营地,外围河北叛军的三座大营却灯火通明,大量的手持火把的士卒正不停的进进出出,一条由数不清的火把组成的火龙,一直延伸到了数里之外。
一内一外,就这样自顾自的忙了整整一夜,直到天空再次微微泛白。
看到天色的变化,长缨军大营之内,忙碌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工兵们收起了工具,一道宽度一丈有余,深度接近六尺的壕沟已经悄然出现,壕沟的后方,一座齐腰高,宽的矮墙悄然出现。
虽然整个防御工事还没有彻底完成,但是壕沟+矮墙熟悉的套路,熟悉的配方就这样再次出现在了长缨军第一道防线后面。
为了隐藏进度,同时不影响今天的攻防战,工兵们从后勤兵的手中接过了一条一条的木板,将木板直接搭在了壕沟之上,构成了必要通行道路的同时,也形成了简单的伪装。
在长缨军大营之外,随着天色渐渐变亮,燃烧了整整一夜的火龙渐渐的沉寂下来,也使得一支支燃烧了大半夜的火龙呈现出了真容。
衣衫褴褛的百姓在手持皮鞭、木棍的河北叛军军卒的驱使之下,不停的伐木取材……
只不过,随着天色的变化,大队叛军士卒离开军营,接替了那些百姓的工作,继续伐木,然后将这些木料送回卢龙军的三座大营,在那里被打完成为各种攻城器械。
与此同时,卢龙军和长缨军的营地中再次升起炊烟,只不过,有些人是注定吃不到这早饭的。
在卢龙军士卒皮鞭和棍棒的驱使之下,忙碌了整整一个晚上,疲惫不堪、饥困交加的村民还没等休息一会,就直接被从卢龙军营地之后驱赶向了前方,然后在屠刀的威逼之下,径直朝着长缨军那座堪比要塞的营地走去。
昨天清晨,谭忠就玩了一手突袭,虽然最后没有造成什么重大的损失,郭戎也没有责怪或者责罚,但是却使得长缨军实实在在的失去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所以第二天的清晨,为了防止叛军再作妖,长缨军这边从哨兵到战兵甚至连炊事兵都就做了足够的准备。
事实上正面,谭忠那个老头子确实作妖了,但是作妖的思路却和长缨军的大部分所想的不一致。
从对方几座大营中走来的并不是战兵,而是数以千计,源源不断,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
问题是,这些平民百姓既没有甲胄,也没有武器,甚至没有高速前行,就如同一群行尸走肉一般,在身披甲胄的卢龙军士卒的驱赶之下朝着长缨军堪称堡垒一般的军营前行。
突然出现在眼前,说进攻不进攻,说投降不投降的诡异场景让值守的长缨军军官和一线的长缨军守军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正确的应对。
突然出现的意外很快被传递到了郭戎的身边,听到谭忠再次作妖,郭戎带人迅速冲上了营中最高的那座望楼。
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眼神空洞,行动迟缓……这一系列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让郭戎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现在自己身处的不是大唐平叛的战场,而像是生化危机的片场一般。
努力的摇了摇头,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杂念清除到脑海之外,郭戎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望向前方。
通过手中的望远镜,郭戎看到了这些百姓身后,手持兵刃用杀戮方式驱赶平民前行的卢龙军军卒;
郭戎看到对方营地之外一队队全副武装,披坚执锐的卢龙军步卒;
郭戎看到了对方营地之内,一队队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出击的大队骑兵。
郭戎还看到了远方不断伐木取材的步卒,看到了正在被打造的诸如梯子、云梯、冲车一类的攻城器械。
把这些自己观察到的东西组合起来,谭忠已经把他想要做的事已经清晰的展现在了郭戎的眼前。
驱民攻城自古有之,在龟兹郭戎就见过,在泾州郭戎也见过。
从侦察兵那里确定谭忠裹挟了大量青壮男女的时候,郭戎就考虑过会遭遇这种情况,所以郭戎做过足够功课的,该动手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含糊。
但是眼前谭忠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手段再次给郭戎上了一课,因为眼前这些百姓不仅没有武器,没有甲胄,甚至连精神和体力都已经被透支到了极限。
如果真的是被驱使攻城,郭戎可以毫不犹豫的下令进攻,而长缨军的士卒或许会有些许的怜悯,但是在执行命令上也不会有任何的折扣。
问题是,眼前这些人,别说攻城,就连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郭戎甚至怀疑很多人根本走不到大营附近就会直接死在路上。
说这些人是来攻击的,根本没人会相信!
郭戎可以下令进攻,放箭,郭戎也相信长缨军的将士绝对会服从命令,但是一旦那样做了,军心是会受到影响的。
更重要的是,吴少雄是在舆论战的方面,是准备利用长缨军的特制,将长缨军以及禁军打造成为威武之师,仁义之师的。
仁义之师的人设是容易立,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这仁义之师本身也是双刃剑,承受好处的同时也给自己套上了镣铐,而现在就是让自己骑虎难下的时候。
至于第三点,自己砍杀是容易,但是等于为后来埋下巨大的隐患。
太上皇李诵五年的调教不是白费的,郭戎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了。
大唐的朝廷上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的,自己在朝堂上的盟友很多,但是看自己不顺眼甚至眼红的人更多。
现在自己能获得朝野上下全力支持,是因为现在目标是一致的,但是等未来评定了藩镇之乱,扛过了举世攻唐之后呢?
坑杀入寇的岛国人别人最多只能弹劾郭戎残暴,但是在战场上明火执仗的坑杀几万大唐的百姓,这足够把自己和长缨军至于万劫不复之地,因为现在虽然乱但终究不是乱世,大唐还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而郭戎需要的正是这个王朝的稳定和一统。
所以,面对这些手无寸铁,衣衫褴褛的平民,动手杀戮是绝对不行的,但是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也不行,因为谭忠却不会放过他们。
如果自己不出击,而是继续坚守营地,眼前这密密麻麻的的汴州百姓,会在卢龙军的驱使之下,将大营外围的所有陷阱消耗殆尽!
如果自己到时候还是纹丝不动,郭戎想自己,谭忠绝对不介意用屠刀驱使这些百姓继续前行,就算是用这些汴州百姓的尸体将工兵们挖的壕沟填平也不是不可能。
而,如果没有了外线的防御设施,即便有八牛弩、投石车、即便有黑火药,这一仗打下来也绝对是一场残胜,惨胜这种东西对郭戎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杀不行,不杀也不行,那么自己所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了。
谭忠摆明了要用这些攒了一路的平头百姓为他探路,逼自己出战!
事实上,就算自己出营了,谭忠还是有两种选择。
第一,对自己的出击不予理睬,直接把这几万被彻底榨干价值的平民扔给自己,给自己增加巨大的负担,不战而屈人之兵。
第二,等自己率军出击之后,他也下令出击,并且驱使这些平民冲乱自己的阵型,趁机掩杀,大获全胜!
看明白了谭忠的险恶用心,郭戎在不知不觉之间将自己的拳头攥紧,到了这时候,郭戎终于对老而不死是为贼有了更深的理解。
郭戎曾经认为俱文珍、折云谷、段佑、韩弘、吴少雄这些老家伙已经很贼了,但是到了现在,郭戎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太年轻了,那些人或许很贼,但是谭忠才是把老而不死是为贼发挥到了极致。
严格说起来,太上皇李诵以及自己刚刚挖到的吴少雄对人的把握也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奈何李诵和吴少雄更擅长的是对人和对事。
他们见识过人,眼界颇高,对大势洞若观火,但是偏偏这两位不懂得排兵布阵,如果让这两位带兵打仗,大概率会成为另一个纸上谈兵。
平信而论,郭戎认为到现在为止,唯一一个能跟谭忠这老家伙相比只有自己那位率领三千白发兵镇守龟兹的义父——武威郡王、安西大都护郭昕。
当然,郭戎认为自己的义父郭昕更牛x,毕竟孤军镇守西域五十载根本就不是人能想象的!
更可怕的是,就算在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时候,郭昕还在研究大唐死敌吐蕃的命门,借助三千神策军以及一支商队,郭昕已经开始撬动吐蕃人的命脉。
这是就太恐怖了。
莫灵均之所以能坑谭忠一次,那是因为那时候谭忠当时本就轻敌了。
如果不是谭忠自己轻敌,再加上莫灵均的办法确实够狠,狠到了让谭忠根本就不会产生怀疑的程度,莫灵均根本就没有施展反间计的机会。
但是现在,当谭忠竭尽全力的时候,郭戎发现,想让谭忠再犯一次错误几乎是不可能的。
望着大营之外密密麻麻,行尸走肉一般向大营蛄蛹(guyong)的百姓,郭戎在一时间陷入了三难的困境。
如果说有什么是好消息,那就是卢龙军和长缨军营地之间有整整五里的距离,以这些平民的状态,没有一个时辰恐怕是走过不到这里,所以,郭戎还有一点时间思考。
与此同时,在谭忠则换上了普通骑兵的装束,静静的在营门处眺望远处这座看起来非常坚固的堡垒。
谭忠为什么笃定不敢动手杀人,很简单,他从周围掳掠的百姓口中获取了信息,那支长缨军在开战之前就进行过劝说。
对谭忠来说,所谓的道德和人性根本就没有价值,所谓的仁义之师在屠刀面前更不值一提。
不过既然对方愿意当xx又立牌坊,他也不介意利用一下对方这种心理。
望着密密麻麻的百姓,谭忠很想知道,对面那个年轻的到令人羡慕嫉妒恨的统帅准备如何迎接自己的礼物。
郭戎不知道谭忠认为送给自己的是一份礼物,但是静静站在望楼之上,看着这些一步一步前行的平民,郭戎想起了吴少雄那双鸡爪子一样的手攥紧拳头时候说的那句话,随后郭戎脸色的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既然你想玩,那耶耶就陪你玩一场大的,”说着,郭戎看向身后,“牧雨,韩湘,通知所有营以上军校到大营中央我下达命令,另外通知全军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