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喀尔喀蒙古人来说,战斗已经结束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如人生一般漫长。
而对英华官兵来说,这一场前戏足有两年多,期待已久的决战,却太过虎头蛇尾,是男人都明白这滋味,很不好受。
即便骁骑营正势如破竹地卷向敌军后方本阵,战场前方的血腥场面也清晰无误地展现着自己的力量,可所谓的蒙古铁骑,能冲到阵前,逼得步兵刺刀相对的勇士却为数寥寥,原本早在阵线中布置好的铁丝网也没发挥作用,不少经历过十五年前长沙大战的军官都在怀疑,这些蒙古人根本就不是骑兵,不过是拿着武器的牧马人。
十五年前,满清马队还能冲出铁丝网阵,成建制地逼到步兵阵线上,而最后的决战里,龙骑军的前身游弈军更是靠着自己的牺牲,才阻滞了上万马队的冲击,给步兵争取到了足够的变阵时间。
可现在么,他们对抗的上万蒙古铁骑,更像是上万头牛羊。
“火炮、开花弹,能在一里外杀伤人马的步枪,更宽的正面,更密集的火力,更精确地射击。就算是五百年前的蒙古人,在这种力量前也是灰飞烟灭的下场。五年前,燕京城外的六里桥之战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可惜能看懂,能接受这一点的蒙古人并不多。”
彭世涵淡淡说着,再看看部下们一脸欲求不满的郁闷,心中又道,自己人里,明白这一点的也不多。
“将军,自此一战,我们羽林总算是坐稳了红衣第一军的位置!”
“军中老有人说羽林军徒负虚名,从此之后,再没人多嘴了……”
“我们死伤估计不超过百人,这简直就是一场演习啊!”
“差距太大了,完完全全就是单方面的屠戮!两边死伤数字报上去,总帅部和枢密院的文人们会不会一个个掉了下巴?”
军署幕僚们兴奋起来了,他们不握枪炮,不太能体会到前线官兵的郁闷,就只觉得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此情此景,并非我辈武人之愿哪……更可惜的是,我羽林军的无功之名也要废掉了。”
彭世涵矜持地稳着自己的形象,后半句话里的自嘲之味无比浓烈。羽林军在英华军界素有“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美誉”,靠着官兵精锐,装备精良,补给充足,又是各种新技术新战法的试验地,从湖南到四川,再出陕西入甘肃,都是马到功成,没什么像样的大战。
当吴崖带着鹰扬军以及诸国附从军在缅甸血战,贾昊带着湖广新编诸军横扫长江两岸时,羽林军却在关中种田。说到羽林军的威名,也就只有早年广西的梧州大战堪称硬战,长沙决战的数千里大回转也更多被当作笑话。
久而久之,羽林军都开始把那句话当作自己的标签,甚至还破罐子破摔地引以为荣。现在轻松击溃上万蒙古铁骑的正面冲击,对方连冲到步兵战线上的机会都没有,如此显赫的战功,自然要改写羽林军的形象。
与此同时,彭世涵这个在军中资历仅次于三中将的少将,在少将里的排名里,肯定也要向前冲几位,逼近因前几年南北大战而名声大噪的韩再兴、何孟风、岳超龙、谢定北和贝铭基这些人。
“骁骑营不过八百人,不能让他们独力去逼压敌军本阵,传令,追击!”
丢开心中的杂念,彭世涵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战场上,战斗是结束了,可还要花力气才能夺到最佳的战果。
号声嘹亮,数里宽的红墙分解重聚,化为数十道火红长矛,向北方急速推进。
“统制,羽林军太过份了!咱们不仅被丢在侧翼,此时还不让追击,只让遮护后方和侧翼!”
“遮护个鬼啊,这时候还能有蒙古人杀出来,我就把自己眼珠子戳了!”
阵线东侧,禁卫第六师的军官们情绪有些不对了。跟百字头的师不同,他们这种散师就是各军的配属,经常会调动,两年前入西北才归于羽林军。跟本是羽林军左师的一百零一师和右师的一百零二师相比,心中暗有自卑,难以羽林军一员自居。
此时彭世涵下令追击,却没第六师的份,大家当然不满。
以桂真的脾气,原本该已策马奔到彭世涵那讨公道了,当年他驻守琉球,就鼓动部下血书请战,才捞到了“禁卫”名号。此时他却平静地摇头道:“别争了,咱们八十三营在居延堡的功劳够足了,总得让其他人分沾嘛,再说……”
他挥着马鞭,指向一百零一师和一百零二师的阵列,即便是全速的急行军,纵队的队形依然整齐有序,气势比之前如刀锋般切入敌军的骁骑营还要威武壮阔。
“咱们师的行军队列能齐整到这地步?这是陛下耗尽心血打造出的羽林郎,是我英华诸军都要效仿的对象,这样的军队,不留下赫赫威名,又怎么能胜任诸军典范呢?”
桂真笑道:“别忘了,现在我们第六师,也是羽林军。”
部下们再恋恋不舍地看看战场,纷纷低叹释然,没错,他们第六师以区区一营,在十万敌军的围攻下,坚守居延堡两月,已经立下了奇功。而他们现在本也是羽林军的一员,这场大战的辉煌之色,必然也将染到他们的身上。
当陈松跃的骁骑营将喀尔喀蒙古的侧击人马尽数击溃时,刘澄和庞松振的两个师也穿越了战场,杀向正因内讧而混乱不堪的敌军本阵。此时巴勒达尔已经逃了,诸部联军的会盟大旄落下,远处三音诺颜部首领策棱一声低叹:“结束了……”
吴敬梓的脸色却很纠结:“这样就结束了?我的战事纪略该怎么写?几个字就能说完啊,好整以暇,摧枯拉朽……”
一边多伦扎布郁闷地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三部也有枪炮,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吴敬梓随口道:“光有枪炮,不懂枪炮的学问,更不懂战争背后的天道,当然就是这样。”
多伦扎布沉默了好一阵,策马靠到父亲身边,低声道:“我想进汉人的学堂,父亲,帮我说说话吧……”
观者被英华军威倾倒,而当事人更是有了决断。他们的部族虽还围着居延堡,但汉人骑兵主力已在后方活动,说不定后路大本营诺音乌拉被攻陷的传言也成了真,就这么孤身北逃,什么扎萨克,什么汗王也都别想当了。
汉人之前跟他们早有接触,双方并不是死敌,汉人没有把他们赶尽杀绝的必要,因此土谢图汗部和车臣汗部两位汗王闪电般作出了抉择。
从箱底里翻出“多宝善人”罗堂远早前丢给他们的盟约,作为双方本有联络的证明,换上火红大旗,以示恭顺,同时还帮着围剿残余的扎萨克图汗部人马,以这两部为首,喀尔喀蒙古……降了。
当两位汗王带着十数个小部族的首领,自缚双臂,来到彭世涵身前请罪时,这一战正式宣告落幕。
“漠北蒙古该得什么处置,我决定不了,得等薛次辅定夺,但我保证,只要放下刀枪,我们必不为难。”
作为全胜之帅,彭世涵自然有足足的心气怜悯降者,而这本也是安西大都督张汉皖行前交代过的原则,喀尔喀蒙古可败不可绝,战场怎么打是一回事,可战后就不必过分为难了。这原则更是张汉皖背后的薛雪所定,薛雪升任次辅,主理藏蒙等族事务,安西大都督府还要受其节制。
由吴敬梓命名为“额济纳之战”的这场西北大战奠定了漠北大势,而在英华军事历史里,也写下了万人以上会战的伤亡比新纪录。喀尔喀蒙古人死伤八千五百人,其中正面冲击羽林军阵列的一万骑兵里,死伤高达四千人。剩下的数字有骁骑营击溃侧击兵马的一千来人,后期英华步骑逼近,蒙古大军崩溃,相互践踏,又有两千多死伤。此外蒙古三部自相残杀也贡献了近千人。
那么羽林军的损失呢?
三个步军师阵亡十八人,伤一百四十二人,骁骑营阵亡三十三人,伤七十人,合计不过二百六十三人。彭世涵上报战损时,还不得不把战前战后意外伤病的两百多人加上,凑出五百人的数字,才不至于让枢密院乃至朝堂“大骇”。
之所以不敢让上面“大骇”,是因为另一场胜利,同样令人吃惊的胜利,在十天之后,由居延堡发出。
居延堡困守两月,阵亡接近三百人,重伤八百多,剩下的也个个轻伤。但攻城一方在这座不大的军堡下,前后丢下了五千多具尸体,加上伤者,几近两万。单独算伤亡比,羽林军在额济纳河畔所得之功都相形见绌。此外,喀尔喀蒙古三部之所以精锐尽出,大举南下,要跟羽林军正面对决,这也是居延堡守军所造出的有利局面。
“乖乖,居住是雪芹你在主持居延堡防务!?这功劳可太大了!雪芹,你就准备着在军中一飞冲天吧!我看你起码要得个都尉,说不定还会被特典为外郎!二十岁的外郎,啧啧,奇迹!”
两年多以前,这个少年旗人还是满腔文气,心姓柔弱,被自己一句话丢去新兵训练营回炉重造,可现在却是他带着区区千人,在居延堡顶着数万人的围攻,吴敬梓非常吃惊。
“卫郎误会了,居延堡的守将是杜郝两位,职下不过是参赞而已。”
曹沾真不是谦虚,他可担不起这么沉重的责任,杜连柏和郝竞山两位带兵官才是高个子,有他们顶着天,他的脑子才能转动起来,为坚守居延堡贡献着一个个点子。
至于坚守居延堡两个多月的功劳,其实也有水分。半个多月前,三部精锐南下时,居延堡的危机其实就已经消除了。围困居延堡的都是些老弱,甚至还有壮妇,不仅没打什么仗,双方还作起了生意。居延堡守军有盐有茶却没肉,蒙古人有牛羊肉却没盐茶,尽管亲人死难者众,双方是仇敌,却挡不住想要让曰子过得舒心一些的人心。就在居延堡下,蒙古人攻城围出的场子里,居然出现了市集。
当南下大军战败,死伤惨重,巴勒达尔身死,喀尔喀三部请降等等消息一并传来后,围城的蒙古人营帐里彻夜哭号,可第二天,市集骤然扩大了数倍,蒙人个个脸上泪痕未干,却又带着解脱般的轻松,向守军兜售畜牲、毛皮、毡毯,以及各类还能拿出手的东西。
两个来月,历尽生死,看尽困苦,听到吴敬梓褒扬功劳,还明言自己在军中有大前途,曹沾又想到了营指挥杨继远和同僚代去病。前一刻他们还生鲜活蹦地在眼前说笑,转瞬就成了伤亡清单上的数字,而这一个多月来,即便只是出主意,上千人的命运握于手中的压力也揪心般疼痛,他叹气摇头:“卫郎,我觉得军队非我所长之地,这一战后,我想回去就学,去学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夺人之利的学问,战争……太残酷了。”
吴敬梓一巴掌拍上他肩膀:“先别想这些,既然胜了,就得享受此刻的欢愉!”
曹沾也释然了,是啊,终究是胜了,大胜,既付出了血汗,就得品尝鲜美的收获,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接着吴敬梓一句话将他脑中“鲜美的收获”击碎,“居延堡守城战的详情,可就靠你了。大都督说了,踞坚城而守,与有火炮的数十倍之敌抗衡,这经验对全军来说都很宝贵。这份报告没有几十万字,不谈清楚细节,别说大都督,我这关都是过不了的哦。”
几十万字!?
曹沾先是一惊,接着信心抖擞起来,打仗他揪心,可写字他还能怕谁?几十万字,小意思!
英华一国的军人已非单纯的武人,军中都分出了文武。靠着军事学院、军事学院附属的学堂,以及总帅部、枢密院,乃至军事后勤部门的文书作业,大批文人入军界,也在国中造就出“军事知识分子”这个新兴阶层。
十数年军事革命,上到张汉皖这样的统帅,下到普通目长哨长,不仅热衷于看军中同僚的作战记述,军学观点,还乐于自己动笔。参谋这一类军官,更背负着撰写官方作战纪录的工作。居延堡大胜,曹沾早有心理准备,他的笔杆子可轻松不了。
居延堡的城防设施是否适应战事,如何遏制敌军火炮的伤害,等等疑问,不仅总帅部和枢密院在等着,黄埔、长沙和去年新设的武昌陆军学院,都在等着。
见曹沾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吴敬梓也被感染了,暗道咱们就好好比比。你要写居延堡之战,我也要写额济纳之战,看谁总结出的东西更得军心。
额济纳河之战和居延堡之战虽已结束,但就如曹沾和吴敬梓还要以笔杆子苦战一般,对彭世涵来说,料理后事更费精神。
让三音诺颜部北上与龙骑军王堂合会合,一同安定漠北,同时防范罗刹人,再勘查喀尔喀蒙古诸部情况,调拨各类物资,安定人心。同时还要应付海量的文书作业,向大都督府乃至总帅部、枢密院交上圆满答卷。彭时涵一边艹劳,一边感叹,他总算明白,大都督张汉皖老在私下抱怨,执掌一府,不如单纯领一军来得快活。
还好,跟接踵而来的“多宝善人”罗堂远,以及次辅薛雪来说,彭世涵这种程度的劳神,跟这两人比简直就是小儿科。薛雪和罗堂远要将旧曰的喀尔喀蒙古,变作英华漠北之土,这种事对彭世涵或者任何一个单纯的军人,乃至张汉皖来说,都是极度陌生的劳心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