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济纳河纵贯南北,在大漠中拉出一条玉带,顺便滋润了河岸两侧,冬草、灌木和稀疏胡杨树铺开,跟沙砾戈壁形成鲜明对比。
眼下已是冬季,河床干涸,薄冰已显,绝难见得人烟。若是在秋季,河岸边常能见到牧民和商队,牛羊驼畜借着水草南北来往。漠北之西都借这条路南下肃州,再入兰州乃至西安。而这条路的东面就是古时的翰海,后世的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
圣道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曰,苏泊绰尔西南一百五十里,沉寂之路被人马的喧嚣打破。红衣人潮在河岸东侧展开,更北之处,杂色遮蔽了地平线,大旄高竖,沉闷的牛角号声此起彼伏。
河岸西侧远处,一座敖包之后,三音诺颜部首领策棱带着点讨好地对身边一个儒雅中年红衣人道:“吴卫郎,就算不好渡河,我们出现在西岸,也能扯动三部兵马,减小大军压力。”
那吴卫郎摇头道:“台吉毅然率部投义,大都督已满心欢喜。若让你们三音诺颜部因此战而有损伤,可非大都督仁心所愿。”
这话说得极客气,可策棱身边的多伦扎布却不满地哼道:“三部足有两万多骑,全是精锐,个个骑射过人。你们红衣虽然厉害,却只有不到一千的骑兵,靠一万多步军,怎可能抵挡得住?”
多伦扎布在居延堡跟红衣步军对战过,可那一战不过是试探,他觉得并未用尽全力,所以代表不了什么。而且跟着父亲转投英华,多伦扎布心中还有梗,对英华派来联络的这位大都督府参军总不给好脸。
这个叫吴敬梓的参军肩上有两颗金星,微笑时露出两颗白亮虎牙,配在一起,让多伦扎布更觉不舒坦。
吴敬梓依旧是那副讨人厌的笑容,“是啊,这真是个难题。可我们英华作战另有算法,胜败可有一整套学问呢。”
多伦扎布随口道:“什么学问?你们的陆军学院,是不是就教这些学问?”
吴敬梓摇头吊着胃口:“想学这些学问,还得学更基础的学问,得先进学堂读书。”
多伦扎布再哼了一声,读书?读成你这样的,指望用嘴巴打败敌人么?汉人果然就是汉人……策棱嗯咳一声,看看多伦扎布,父子俩瞬间同心,真有什么意外,自己这一部的价值就凸显出来了。策棱再眨眨眼,暗示多伦扎布预作准备。转投一方,总得献上投名状,与其被汉人压着干,不如自己主动些。
喀尔喀蒙古势弱,偌大漠北只有数十万人,必然得选择一方靠山。三音诺颜部算是大部族了,却远比不上另外三部,因此当巴勒扎布推动喀尔喀蒙古联手罗刹人时,策棱不敢公开反对,反而摆出积极姿态,愿为南下先锋,换得了三千枝火枪。
居延堡一个多月的战斗,已让策棱明白,汉人势强,再不可挡。但他并非是靠着这觉悟转投英华的,谁让巴勒达尔要推着三音诺颜部去送死,而同时英华又通过正善上师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呢?
是啊,巴勒扎布是自己的妻兄,可就是这妻兄,准备牺牲掉自己。等自己带出来的三千儿郎死伤殆尽后,就能轻轻松松吃掉三音诺颜部。
是啊,罗刹人给了大批枪炮,自己还得了三千枝,可就是这位来联络的吴卫郎说了,罗刹人的火枪烂到令人发指,估计南面的乡勇都不会要,英华可以给部族人手一枝佛山造的传家火枪。
当然,更诱人的还是整个部族的未来,吴卫郎提到的事,让策棱好几晚上都没睡好觉,而本因族人死在居延堡下,已有些红眼的多伦扎布也转了心思。
策棱当然不愿见到汉人失败,就整个漠北战局来说,汉人多半也不会败。区区居延堡,就顶住了数万大军一个多月的围攻,红衣骑兵主力还带着准噶尔和青海和硕特蒙古人杀到了漠北腹地。
但眼下这一支红衣主力要败了,肯定要拖累大局,连带三音诺颜部的灿烂前景也要延缓不知多久。以眼下双方的力量对比而言,策棱真的不太看好汉人红衣,因此他有心出力。
人家却不领情……
也罢,到时就咬牙拼命,帮汉人拼这一把。同样是拼命,前程却不一样,血也流得值。
策棱目送去后方调度人马的儿子,心中沉沉定计。
高亢而短促的铜号声密集响着,一排排红衣在四五里外伸展开,拉出一段段横阵。每一段都飘扬着各色旗帜,自远方看去,显得格外细碎。
火炮一门门拖出来,摆在阵列前方,还有一些火炮拖上了阵列侧翼的高地,粗略一数,就已不下百门,还只是算至少两匹马拉的大炮,小炮和发射开花弹的火炮都还缩在阵列的缝隙之间。
巴勒达尔心中沉甸甸的,忐忑地问切尔雷赫:“胜算如何?”
切尔雷赫放下望远镜,皱眉道:“见鬼了……”
这位俄罗斯厄尔口城督军是个老兵,大北方战役里,跟瑞典人拼命的时候,他还是普通一兵,到丹麦乃至芬兰战役时,他已晋升为军官。战后跟着上司伊万诺夫攀附上了莫斯科的贵族,得到了厄尔口城督军一职。
愿意在西伯利亚这片荒凉而冰冷的原野拼搏,都是敢于赌博的冒险家。因此当伊万诺夫得知了中国的内乱,以及漠北蒙古的动摇,定下了推动漠北蒙古遏制汉人,再从中谋利的策略时,切尔雷赫以积极的行动全力支持。
一万枝火枪,几十门旧式火炮,这已将上司和他在莫斯科贵人那里的恩宠挥霍一空,但他们相信,不管蒙古人和汉人谁胜谁败,俄罗斯都是胜利者。
之前居延堡攻防战已给切尔雷赫留下了深刻印象,而现在,透过望远镜,看到红衣兵的阵列严整不逊于瑞典人,阵势更类似不列颠人,而火炮数量之多,密度更胜过自己所历的多次会战,这让他隐隐产生了错觉,似乎自己又置身欧罗巴战场。
蒙古已不是五百年前的蒙古,中国人也不再是五百年前的中国人了。
“如果只看汉人的阵势,我的结论是……”
英华红衣的亮相远超切尔雷赫的预计,这让他开始觉得难以把握战后局势,因此他决定实话实说。
切尔雷赫臭着脸道:“你们最好撤退,这一战不能打。”
如果换成哥萨克骑兵,外加俄罗斯步兵,再有对方一样多的火炮,也许能赢,而你们蒙古人……切尔雷赫暗自摇头。看对方的排兵布阵,就知道是跟欧罗巴是同一个时代,而非蒙古人这种落后了几百年的老古董。
“什么!?撤退!?”
巴勒达尔几乎咆哮出声:“我们……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把这支大军带到了汉人面前,现在你却要我撤退!?”
切尔雷赫耸肩,心中闪过一丝同情,是啊,你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甚至都收拾掉了你的父亲。
“汉人自古就善于步战,善于摆阵,这就把你们罗刹人吓住了?”
巴勒达尔语带讽刺,切尔雷赫不屑地哼了一声,吓住?俄罗斯人也许会被打败,却从不会被吓住!再说了,汉人就算有什么能耐,跟你们蒙古人都是一个样子,黑头发黄皮肤,都是柔弱怯懦的鞑靼。
从打败金帐汗国,建立莫斯科公国开始,尽管俄罗斯被欧罗巴视为蛮荒边疆,连带他们斯拉夫人也跟蛮族同义,被百般鄙视。可面对矮小的黄种人,俄罗斯人却已满怀居高临下的优越之心。
在彼得大帝带领俄罗斯跻身欧洲舞台,大北方战役更打败北欧诸强,让中欧西欧列强也不得不正视俄罗斯之后,这种心理变得更为强烈。
俄罗斯经营西伯利亚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一百多年里接连打败西伯利亚汗国,征服治特人、吉尔吉斯人,摧毁彼雷姆酋长国和叶潘恰酋长国,版图延伸到堪察加半岛,覆盖整个西伯利亚,自北方盖住鞑靼中国的国土。
俄罗斯人不分民族,对东方人已习惯用“鞑靼”这个蔑称一概而论。中原的汉人虽有差别,但被鞑靼人统治,外加肤色都一样,一般的俄罗斯人自然也都下意识地等同而论。
几十年前在雅克萨的交战,以及后来跟鞑靼中国的一系列外交来往,都确立了俄罗斯人的自信。别看西伯利亚疆域辽阔,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正宗俄罗斯人不到十万,正式的军队更不过几千人,在雅克萨跟鞑靼中国作战的只是些佣兵。如果是俄罗斯的正规军,哪怕一个团,说不定都能打到他们的首都去。
每每想起雅克萨之战,切尔雷赫都有浓浓的遗憾,太远了,距离是俄罗斯的最大敌人。如果能战胜距离,鞑靼中国绝不可能逃脱被俄罗斯征服的命运。
“这支军队肯定是欧洲人训练出来的,我是好心提醒你们,千万不要轻敌。”
瞬间闪过无数心念,切尔雷赫暗道自己也许是被居延堡的战况干扰了。汉人依靠枪炮和棱堡,在居延堡所取得的战绩,并不能证明他们学会了现代的野外会战。有所长则所有短,说不定这还是他们的弱项,而眼下这阵势……怕也只是个样子。
切尔雷赫不会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但他语气也软了下来,巴勒达尔由此也找回了一些信心:“就算对面是你们俄罗斯人,这一战我们也能赢,更何况是汉人。”
巴勒达尔去招呼汗王,编组部队,切尔雷赫抹抹脸,觉得也该是这个道理。
“还什么侧击,绕那么大圈子,白费力气!直接冲上去!”
土谢图汗的儿子塔宾粗声嚷着,他自告奋勇,统领前锋突击,而他对巴勒达尔的战术安排不屑一顾。
巴勒达尔并不着恼,反而很欣慰,土谢图汗王和车臣汗王居然战意昂扬。
再一想也正常,他自己就因之前在居延堡损失惨重而窝火不已,现在汉人不仅兵力比自己少,还以步军为主,骑兵不到千人。以蒙古的铁骑洪流冲垮他们的单薄阵势,才能出足了心头之气。退一步说,即便战况不利,自己说走就走,也不怕汉人追击。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三音诺颜部那帮蒙歼。
“几里的距离,飞马转眼就奔过去了,摸摸你们的刀,回想用它劈倒敌人的感觉,这才是我们熟悉的战斗!”
前锋聚了起来,一万骑铺在地平线上,塔宾挥着刀,策马来回奔驰,高声呼喊。各部勇士们扬着弓,用刀和锤子拍着盾牌,呐喊声汇聚成雷雨般的轰鸣。
“向前——!”
塔宾弯刀挥落,牛角号声扯出了凄厉的腔调,拉开了大战的帷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