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江南行营,李肆对上一个不列颠人,心说太多的事,都得从头开始。
“伟大的陛下,我们不列颠王国法律虽然零散,但我们的法权却是神圣而完美的。不管是暴君,还是暴民,乃至奉上帝之名的教廷,都不能随意侵夺法权,借用法律来危害其他人的利益,这跟沿用了罗马法的法兰西人截然不同。”
“是的,罗马法的光辉曾经照耀了整个……不,半个世界,《十二铜表法》和《查士丁尼法典》托起了伟大的罗马帝国,但这是皇帝的意志,是将皇帝和臣民的关系片面地解读为统治,因此而让所有聪明人都把目光盯在了法权的争夺上,而不是让法律更完美地体现上帝之意,不让法权成为疯子和野心家追逐或者利用的海伦王后。”
“伟大的陛下,您的《皇英君宪》是我所见到的最睿智的法文,我甚至从中听到了神……上天的声音。五百年前,我们不列颠订立了《大宪章》,在您的《皇英君宪》里,《大宪章》的光辉也在熠熠生辉。我相信,陛下若是坐上我们不列颠国王的王座,会比任何一位国王都还要受不列颠人的爱戴,而您对自由的坚持,在权力之前的自制和冷静,即便是意志最坚韧的战士、信仰最虔诚的主教,都要羞愧地低头……”
不列颠王国的国王特使劳伦斯爵士满面红光,滔滔不绝,谄语至极,完全没有不列颠人那种孤高的矜持。其中一半是真心的,广州所见所闻,已完全颠覆了他对赛里斯这个古老帝国的印象。为此他几番“冲击”通事馆,要求去江南面见圣道皇帝,最终也得偿所愿。
另外一半则是爵士的“不良用心”,这个国家曰新月异,正表现出勃勃生机,作为不列颠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从这种变化中获得利益。
但这只是劳伦斯爵士身为国王特使的职责,在此职责之外,劳伦斯更怀着一种职业精神。
在爵士眼里,英华还是个罗马法体系的国家,而这跟英华的根本大法《皇英君宪》格格不入。这对一位曾经当过乡间法官、城市法庭法官,乃至不列颠王国大法官助理的专业法学人士来说,就像是一本封面为精致小羊皮的书,书页用的却是最拙劣的草纸,完全无法忍受。
李肆之所以同意此人来江南面君,也是因为这一点,英华的法律体系,隐有落后于现实需要的迹象。尽管基础不同,背景有差,他也想听听局外人的思路。至于什么罗马法,什么大宪章,人家是老外,容许人家保留一丝自尊心吧,总不成让人家先把《禹刑》、《周礼》、《仪礼》、《礼记》和《吕刑》这些老古董搞明白,再来谈法学的问题吧。
听这家伙这一通贬斥和吹捧兼有的话,李肆苦笑,心说要换成雍正或者乾隆在这,爵士先生你可就要吃苦头了。
见劳伦斯深呼吸,李肆心中暗说:“but……”
“但是……但是我注意到,这个伟大的国家里,法文和审判,还沿用着近似于罗马法的原则,这必然会影响到国家的未来。我曾经服务过不列颠王国大法官多年,也深深懂得将宪章的精神贯彻到普通法的原则和过程,如果陛下您还希望您的国家更进一步,让英华真正成为千年以前,那个让全世界衷心叹服的赛里斯,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劳伦斯说完后,又深深一鞠躬。
“无礼!皇帝陛下领有四海,御宇天下,代天审裁尘世,岂容你一个洋夷问津权柄!?你们不列颠王国是不是无人了,竟然派你这么个无知粗鄙之人来我赛里斯?”
充任翻译的通事馆官员不爽地呵斥着,之前满嘴胡咧咧,还以大宪章来隐喻咱们落后你五百年,是你不列颠人的孙子。五百年前……咱们华夏虽是南宋,却也富强于寰宇,而你们不列颠人还是帮沐猴而冠的强盗吧……陛下不在意也就罢了,现在得寸进尺,竟然声称自己能帮陛下建这英华,什么人啊这是……李肆摆手笑道:“你是不是真懂不列颠法学,在这里也难以分辨。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在龙门学院讲一堂课,内容是……你们不列颠圈地法令的来龙去脉。”
劳伦斯楞住,之前浮在脸上的谄意顿时消散,他猛然意识到,面前这位皇帝,即便不是法学的专业人士,也已懂得了法学的精髓要义,知道什么才是法学的核心。而圈地法令,就是这样一个核心。
就是这个核心,正在推动不列颠不断地变化,有如眼下这个赛里斯一般。
劳伦斯恭恭敬敬地屈膝半跪,低头道:“如您所愿……尊敬的陛下。”
青海戈壁,大队骑兵正由北向南而行,马速不快,以至于地上升起的尘雾之团也隐隐齐整。
“穷则变!变则通!不习惯也得习惯!”
陈松跃呵斥着几个叫苦的营指挥,不再埋头苦练个人技艺,不再比拼马上功夫,这让部队的军心有了微微动摇,官兵都不知道都兰寺的仗要怎么打。
“总之,这一路行军就是训练,谁的营掉队最多,队形不整,这一战后,就回关中去当义勇哨骑!”
陈松跃根本不解释,就只把训练大纲强压下去,营指挥们一脸苦色地走了,而面对王堂合时,陈松跃也一脸苦色。
“要改战法,咱们手里的家伙好像不太称手……”
龙骑军的装备可是陆军之冠,有钢制胸甲、头盔,有带护手的马刀,九年式骑枪,以及跟骑枪口径弹药通用的短铳,当然,在王堂合决心将龙骑军全部转为骑兵而非骑马步兵,用上了骑枪后,刺刀就没有了。
这些装备都建立在龙骑军之前的战法上,那就是长短火枪轰击,靠近后再用马刀。而这是一种混战方式,眼下的骑战都是如此,作战双方更注重的是正侧调度和宏观部署。
“那又怎么办?要称手,那就得要大炮,还得要步兵大阵,不如等着羽林军来呢。”
王堂合也是豁出去了,改变训练方式乃至作战方式,这变化对龙骑军来说太大了,而且战斗就要在十来天后打响,靠十来天的训练能顶什么事,他根本就毫无概念,但就如陈松跃之前训斥几个营指挥所说的话那般,不变就死,变了可能是找死,但总还有生路。
王堂合道:“我让罗猫妖去哈拉绰尔的时候,在格德尔古河一带找当地人作些准备,希望那东西能派上用场。”
陈松跃好奇:“准备?什么准备?”
“记得当年英德李塘那一战吗?”
王堂合这一问,陈松跃顿时心神摇曳了,废话,谁不记得,就是在那,李肆和萧胜带着他们这些初生牛犊,跟杨春的两千悍匪硬抗,居然还打赢了。
那一战里用了什么……陈松跃哦了一声,他记起来了。
他挠头道:“这好像是倒退吧……”
王堂合却道:“别再想咱们是骑兵,咱们就是人马一体的步兵。”
过格德古尔河时,接收了十几车“新装备”,陈松跃叹气:“果然,我们又重新当回了步兵。”
都兰寺,罗卜藏察罕向一个鬓发已白的首领跪伏叩安。
“大汗,罗卜藏车凌向我传来了消息,说愿意将这支汉人兵马作为礼物,奉送给大汗,双方联手,共图乌苏雅里台。”
“乌苏雅里台……这种笑话也当真吗?噶尔丹策零就想着把我们钓出去,他和汉人有两万以上的大军,就算我们打赢了,怎么也有损伤,东面的汉人枪炮犀利,到时再难抵挡得住。”
此人正是自立为“卫拉特汗”的察罕丹津,青海和硕特蒙古诸部在青海湖一带分布最密,揭尔莽更是他这个大汗新立的大帐。都兰寺就在揭尔莽西面三四百里,是僧俗和贸易要道,听闻有准噶尔的哨骑在都兰寺以西二百多里的哈拉绰尔一带活动,察罕丹津就知道,准噶尔跟汉人,要在都兰寺动手了。
他亲自领兵前来,要借有城墙的都兰寺威慑对方,并不准备贸然决战,听罗卜藏察罕这么一说,觉得很是荒谬,这只能是敌人引诱他们出击的歼计。
罗卜藏察罕解释道:“罗卜藏车凌虽是噶尔丹策零的妹夫,可跟噶尔丹策零的关系一向不怎么好,两人一直都互相猜忌。几年前在青海对战罗卜藏丹津时,噶尔丹策零的父亲策妄阿拉布坦要罗卜藏车凌汇合,他却跑到其他地方去了。策妄阿拉布坦虽然打赢了,自己的部族也伤亡惨重。现在噶尔丹策零押着罗卜藏车凌要打咱们,罗卜藏车凌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察罕丹津皱眉,这倒是有可能的,甚至……他眉头一挑:“噶尔丹策零入青海,就算没吃着肉,也要把自己身上的一块烂肉割掉,否则他不是白来青海了?而噶尔丹策零这想法,罗卜藏车凌怕也是心知肚明。”
察罕丹津脸上闪起红晕:“去跟罗卜藏车凌继续联络!那帮汉人,在青海到处拉拢小部族,让我们卫拉特人总是不能一条心。这下得让他们搞清楚,青海是卫拉特,是和硕特蒙古人的地方!他们汉人来卖茶卖铁,欢迎,要来抢地盘,就是死路一条!”
千里之外的格尔木,大策凌敦多布焦急地道:“大汗,再不出兵,时间就来不及了!”
噶尔丹策零端着水晶琉璃杯,一口奶茶悠悠下肚,才缓缓道:“急什么?咱们来青海一趟,总得有收获吧。察罕丹津吃不到,罗卜藏车凌这个心腹之患,总得解决掉。”
大策凌敦多布抽了口凉气:“可罗卜藏车凌……多半要推着龙骑军在前面,到时候……”
噶尔丹策零冷笑:“那能怪谁?怪他们汉人太无能,太羸弱。到时候英华皇帝要找麻烦,也找不到我头上,最多去找罗卜藏车凌,这不也好么?”
哈拉绰尔以西百多里的草原上,营帐林立,小策凌敦多布问:“为什么非要二十七曰?大汗之前不是说相机而定吗?”
罗卜藏车凌磨着腰刀,吹去石屑,歪着嘴角道:“我觉得二十七曰就是最好的曰子……”
小策凌没再多问,罗卜藏车凌冷冷一笑。
“咱们蒙古人是最豪爽,最直爽的!”
“咱们蒙古人不是你们汉人,绝不会骗人!”
“只要成了兄弟,这辈子都不会背叛,长生天盯着呢!”
正朝哈拉绰尔而来的龙骑军里,当地部族向导喝着南方的烈酒,歪着舌头,高声叫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