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米五娘和方家人被县法署的法警带走,马广就觉置身蒸笼,同时肚子里还揣着一坨万年寒冰。
方家族田案里,方家自己交出去了一个旁支庶子顶杀人罪,县里候通判虽然很不爽,但他手中一大摊事才忙活开,那替罪羊也咬定是自己干的,不得不就此结了人命案。
而族田的着落,家中虽还在争,心气却已经弱了,米五娘这边插手进去,两边都有了台阶。
可没想到,候通判却不认他们的“自行调解”,要这案子再过过堂。方家很不解,起先还以为是候通判故意刁难,封了银子送过去,却差点被扣了个行贿罪。打听后才知道,好像是上面要来人查访法事,候通判得作作表面文章,这才放了心。
米五娘这个未亡人陡然冒出来,让双方争田的筹码态势有所变化,作为新增的关键人物,也必须去县里法署过堂,法警就是来提米五娘这些证人的。
米五娘并未暴露,而马广怕的是米五娘以为暴露,翻脸杀人。
法警也就是以前的衙役,大英朝廷将官差衙役分得很细,其中警差涵盖了以前很多门类。除了法警,还有巡警、户警、税警、狱警乃至类似大清城兵亲兵的特警,都归刑部管领,“警官”吃皇粮,警差吃各级官府调和后的俸禄。
警差多是当地人,也不是备着打仗,没什么功夫,除了特警,一般都不备枪,如果米五娘真要动手,这七八个警差多半还真要被她一股脑杀了。
可来人不止警差啊,马广立在九里村场子里,身边就还有个法署的“警官”,左右还有数十个看热闹的村人。除非米五娘一口气杀绝警差、警官、方家人和村人,而这可能吗?
还好,米五娘似乎也明白了事由,懂得利害取舍,选择了继续伪装。她发出暗号,跟着来的几个护法也没动作,就混在村人中间。
马广正要出口长气,身边那法署警官随口问道:“昨天我们法署的人在罗店张贴法告,怎么没见人销差呢?”
马广的心脏几乎砸在脚背上,强自镇定道:“是莫小五吧,昨天我在黄家村见过,还聊了一阵,办了事他就出了村,不定是找哪个相好厮混去了。”
警官皱眉:“这家伙……没那么大胆子吧,候通判压下来一大堆活还等着大家办呢。”
马广吞着唾沫,不敢接话,暗自估计还能拖个两三天。这也是米五娘给他的任务,暂时挡住官府盘查黄家村的动作,能挡多久算多久。
之前县里的典史和~县尉都派人下到了镇子里,要盘查外地人,特别是北方流民的动向,这事就是他揽了下来,没让县里的人直接去黄家村。
纸总是包不住火,马广就觉这大英的官府不仅养人多,事情也特别多,来往奔走,如流水冲渠,每一处角落都要刷到,怎么也难护得黄家村如世外桃源那般严实。
大英官府这庞然重压砸在头上,马广心神已乱,此刻他对米五娘除了畏惧,还有刻骨的憎恨。不是被她拖下水,自己就该跟这警官一样,虽然忙累,可前途光明。
“已没回头路了……”
依稀升起出首投告的念头,却被自己猛然掐灭。他不仅杀了两个同伴,还是多案的帮凶,甚至那法警莫小五,也是他亲手解决的。
昨天他陪着莫小五进了黄家村。此人是狱卒出身,很快就觉出了不对。村中飘着怪味,那是薰香、血气和尸臭混在一起的气息,虽然淡,可对曾经的狱卒来说,这味道太熟悉了。莫小五喝问村人时,米五娘逼着他从背后下了手,尸体也是他埋的。
就论杀官差这一条,他马广就够腰斩的了。
不知未来之路通向哪里,马广绝望到了极点,反而升起一丝勇气,为什么不把马主薄也拖下水呢?
从罗店到嘉定城里有四五十里,乘着样式古怪,却轻便灵活的四轮驴车,不到两个时辰就进了城,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警戒的米五娘渐渐松弛下来。这一趟确实是虚应故事,只要不太露马脚,没什么危险。官差虽然态度还是那么冷硬,动作却收敛了很多,甚至同处一车“看押”她的官差,居然还是个女差人,那俐落黑衣让她都生出一丝羡慕。
进到法署,却见人来人往,步履匆匆,似乎办着无尽事务,自己虽然引来众人注目,却只是男人本姓,惊鸿一瞥后又埋头忙自己的,米五娘更觉安全。
上堂前被女差人细细搜了身,米五娘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她身上一直揣着匕首、药烟等等护身物,在九里村时就寻机暗中取下,递给了护法,要在这里被搜出来,那可就冤枉了。
正如方家人所说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戏,候通判应付上官的戏,一切都安排好了,就按着剧本走一个过场。她跟着方家人一路穿过黑衣官差、灰衣兵的层层卫护,接着再越过一层制服黑红相间的军士,这才进到法署大堂,心中还在纳闷,到底是哪位官老爷下到了县里?
方家有人低声道:“听说知县老爷都敬陪末座,候通判更是没坐的位置,该是新任的八府巡按,身边都有皇帝差的侍卫亲军护卫……”
八府巡按!
米五娘心中一抖,好大的官!还是钦差!
她跟一般民人是这么理解的,可惜历史上虽有巡按,却从没什么大威严。明时巡按只是芝麻官,清时更没这一职。英华的巡按是法司设在省按察使和~县通判之间的一个巡查机构,眼下江南就只设了一个按察使,分遣三个巡按,每个恰好也是管辖八府,可这八府巡按却没审案的权力。
米五娘自然不懂英华的政体架构,在堂上证人席就位时,发现这宽阔大厅里,不仅坐了一大群或绿或红的官老爷,还有起码上百儒生模样的人另居一席,个个手持纸笔,引颈翘望,场景让她难以理解,杂念只能全拧到“这巡按官威好大,大英官府比大清肯定更害民”这一点上。
“升——堂——!”
“威——武——!”
黑衣官差长声吆喝,两排水火棍轰隆捣地,从后堂转出一群锦衣护卫,簇拥着两人上了堂上正座,一人落座,另一人伺立在旁。
官员、儒生和证人全体起身,朝就位那人拱手长拜,埋在证人堆里的米五娘没来得及去端详那巡按的相貌,注意力第一时间就被伺立在巡按身边,该是贴身护卫的那人牵走了。
窈窕挺拔的柔韧身段,负手而立的飒爽英气,即便看不清容颜,那股女中豪杰的气息也浓郁得让米五娘心神迷离。
女差人还没什么,眼下却又多出一个女护卫,这大英官府,竟能容女子这般出头,如说书先生嘴里的官府一样?
米五娘意念纷杂,嫉妒、不甘和酸楚的泡泡一个劲地向上冒,接着又被另一个念头按下,分明是这巡按行事太荒唐,没错……这大英本就是妖气四溢,说不定下面的官老爷和读书人,正满心鄙夷呢。
正这么想着,堂上飘起低低的噗哧笑声,那女护卫戳了戳“巡按大人”,巡按大人如梦初醒,从嘴里抽出根什么东西,尴尬地笑笑,嗯咳一声,闲闲地道:“唔,开始吧……”
嗓音清朗,气度平和,甚至有种在家中跟友人闲聊的随意,完全没米五娘预想中的虚浮官腔,既是鄙夷这巡按大人没个正经,又觉心神松弛,像是置身暖暖阳光下,这矛盾让她份外难受。
“不吃糖会死么……”
趁着此案主审,嘉定通判候安开始宣读案情,严三娘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
“午后低血糖,补充点糖份,免得睡着了。”
李肆无辜地道,刚才确实丢了个脸,嘴里嚼着棒棒糖,就直接上了堂,还滋滋吮着,官员们是不敢失态,可“媒体席”上,以雷襄白小山为首的总编主笔们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影响太坏,等会得亲自跟这帮家伙打个招呼,报道重点是皇帝审理族田案,而不是皇帝上公堂还吃棒棒糖。谁敢在报纸上歪了话题……就取消谁参加官方发布会的资格!
李肆确实是太放松,才犯了这无心之失。今天这场被推了半月的案子,完全就是作秀,当然,也是必要的作秀。这桩争族田案,人命官司已经结了,争田案子留着,争夺双方其实已经调解好了,但为了作秀,还得拖到现在来过堂。
法司和翰林院都为李肆拟好了判词,细节也都安排好了,李肆就是个木偶,怕太过无趣,要打瞌睡出大糗,不料还是出了小糗。
还好,堂中只有各家报纸和通判以上的官员知道是皇帝在审案,一般人都不知道。这场戏本就是作给报纸看,由报纸宣导给一国。同时还因为此行采取的是“延时返影”安保策略,审案也没允许民人旁观,因此当地人此时都以为是巡按来了嘉定,哪知是皇帝亲临。
什么是“延时返影”?很简单,就是办完了事,人走了之后,才宣布皇帝来过,这案子是皇帝审的。
具体措施有很多,包括直接将报纸总编召集起来,集中看护着到目的地,确保他们在事前不会发出任何关于皇帝行踪的消息。同时在地方官府上,也只通知具体经办的官员作大面上的准备,还告知他们,这准备未必能用上,确保皇帝来时,既作了工作,也不会走漏消息。
皇帝的行踪,在秘书监和侍卫监的曰程安排上列得清清楚楚,但这是绝对机密,官府和民间自然不会清楚。
为什么要采取这种策略呢?
这策略是政事堂、禁卫署和内廷三方吵出来的,最初李肆听到时,也觉得提防过重了,可没想到真正的原因是两个字:省钱。
对应“延时返影”的策略是“人影合一”,别看这么神神秘秘的,其实就是寻常的皇帝出巡,前呼后拥。明清皇帝出巡,那可是牵扯到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的大动静,没个几十万上百万的银子可拿不下来,康熙出巡江南,每趟更是几百万,曹寅李煦这江南三织造,后半辈子都在擦康熙的屁股,还这笔帐。英华官府深入乡镇,要实现全面安保,花费估计还要比明清皇帝高。
大英已有宋土格局,一国要务已是内政,皇帝还要乱跑,政事堂很看不顺眼。鉴于李肆这皇帝是坐不住的主,政事堂也不好直接拦,而皇帝出巡,银子、人力和动用官府所影响的地方政务,也确实是个大问题,政事堂就用这事作文章,跟内廷和禁卫署打起了擂台。
皇帝出巡为的是国事,为什么还要自掏腰包?内廷当然不愿意。禁卫署也不愿降低安保等级来省事省银子,出了事谁扛责?板子不都还得打在禁卫署身上?
三方这么一争,安全和成本一权衡,就出来了这么一个策略。皇帝出巡,办的大多是让天下人知道的事,除了必须事前亮明身份的正式国务,其他临时行动,就没必要非得让当地人提前知道,提前作好一切准备。反正有报纸向天下宣导,有深入乡镇的官府预作准备,花费也不大,悄然而来,悄然而走,安全有保障,也不太过扰民。
当然,即便采取这桩策略,到了地头,也没必要还隐瞒身份。
可这桩案子是特例,法司和翰林院都觉得,事后再吐露审案的是皇帝,对人心影响更大。民间不会觉得这是皇帝以帝王威严逼压当事人接受判案结果,而纯粹是公平公道。接着再宣布是皇帝如此公平公道,这才是正理嘛……李肆前世是这个行当的专家,没经他指点,法司和翰林院就想得这么深沉,安排得这么妥当,让他暗自打了个哆嗦,同时也让他想起,自己总是没想起的事,也跟这有关系。
于是在这堂上,虽未表明李肆的身份,但在种种暗示下,不知情的官差、方家人,乃至米五娘,都以为这位穿着法司黑袍,没有任何官阶官品标识的大老爷就是个八府巡按。
一切都按部就班,李肆即便吃了糖,眼皮也开始打架,听到候安说“证人方米氏出庭”,他翻了翻事先准备好的卷宗,咦了一声,怎么没这个人?
真正的八府巡按杭世骏低声道:“方家死者的未亡人,从山东而来,要入方家门,这是几天前的事,县里修改的卷宗还没来得及送上。”
李肆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小节而已,抬眼看向走上证人席的“方米氏”,一瞬间,李肆失神了。
这个姑娘……真是抓眼……第一反应是美,真美,即便贵为皇帝,老婆都是绝色,李肆也由衷地赞叹这女子的美。
第二反应是……锐,此女即便低眉顺眼,貌似谨卑,可一股锐气,似乎什么都裹不住,就这么直冲而出,紧紧抓着李肆的心神,如同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绝难忽视。
李肆下意识地就有了第三个反应,想看清楚这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隐约有一股极为熟悉的质里,太熟悉了……香气在鼻腔间流转,这是自己已经熟悉到骨髓的气息,三娘的清香,这气息跟那质里,依稀有部分重合起来。李肆恍然,这女子,气质竟然有点接近当年的三娘。
当然,差别还是很大的,重合之外的那部分质里,李肆琢磨不透,只下意识地感觉有些阴冷。
再一声嗯咳,一边的三娘有些恼了,这昏君色心上脑了?就紧紧盯住了人家小寡妇看,这笑话传出去可要丢人丢结实了!那小寡妇依稀看着是挺俊的,就是感觉……三娘仔细看住米五娘,心神也是一荡,开始如李肆那般,细细品起了这个人。
李肆却已经回复正常,微微笑道:“本姓米?山东巨野来的?听说那里先是匪乱,再是兵乱,(朕)……真想知道,北面的老百姓,到底吃了什么苦。”
米五娘此时才看清“巡按大人”,呼吸一滞,好年轻的巡按大人……李肆今年实岁三十五了,唇上两条小胡子,再非小年轻。可在米五娘眼里,也就三十左右的李肆居然当上了八府巡按,年轻得过份。
不止年轻,也不止是那股混杂着深沉、儒雅和一丝如磐石般稳重坚韧的气息,李肆那双深得似乎能埋进整个世界的眼瞳,让米五娘有些失神。在这双眼瞳前,她有种似乎可以跳出这个尘世,卸掉所有苦难的放松。
这让她感到惊惧,转眼埋首,如妇人惊怯,倒真合了她眼下的身份。
“巡按大人”的问题不能敷衍,否则在这里露了马脚,那就走不脱了,米五娘驱散杂念,开始讲起自己的“经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