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正左手推开金融那扇福祸难测的门,右脚准备踹上西班牙的吕宋之门,而远在欧罗巴的英华使团,则已正式推开了外交之门。
人潮、鲜花、欢呼、礼炮,里斯本港口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被这似乎有些过份的热情包裹,当织花波斯地毯一路铺上踏板,直到小谢的脚下时,他还没回过神来。
“平托国务大臣!里卡多王子!”
随船从亚细亚回国的索萨爵士惊呼出声,而原本的澳门总督马玉则已是目瞪口呆,他比小谢还要迷惑不解,为何自己的国家摆出了这样热烈的欢迎架势。
说实话,小谢带着鲁汉陕、唐孙镐和郎世宁等使团要员踏上地毯时,身子还有些发僵,但落脚在坚实的陆地,跟大海拼搏了大半年的艰辛骤然消散,他们的心情也沉凝下来,开始面对此行真正的使命。
使团在直布罗陀没被允许上岸,到今天,华夏纪元,圣道三年元月十六,刚刚度过元宵,他们这才算是正式踏足欧罗巴。
这一行行程,出南洋都没什么问题,一直到加尔各答和果阿都还算顺畅。在印度呆了一段时间,跟不列颠、法兰西印度当局和葡萄牙果阿当局作了充分沟通,达成了西行协议后,才又重新上路。这让使团里很熟悉郑和故事的大多数人既是愤慨,又是无奈。没有这个协议,他们这个使团就要被当作一般商贸船只。而在印度洋,以后更远的大西洋,所有欧罗巴国家的东印度公司,都不欢迎华夏人自己跑去欧罗巴。自然,所谓“不欢迎”,不过是大炮的炮衣。
就在印度,使团已经充分认识到,不过三百年,寰宇天下就已大变样,英华开门已是晚了,而这差距,就要以他们为先,奋起直追。
接下来的行程就异常艰辛,即便是跑熟了路线的那条葡萄牙商船,也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用那位船长的话说,从欧罗巴到亚细亚,每次航程的事故率是百分之三十,而一条船如果能连跑三次都不出事,就是基督耶稣玛利亚显灵了。
到好望角的时候,船长这话的正确姓被充分验证,这条名叫“席尔瓦王子”的商船被风暴拍到了暗礁上,幸亏索萨爵士和马玉都在小谢的座舰上,眼见着那条船五分钟内就消失在海面,索萨爵士还喃喃自语着,这是“席尔瓦王子”号第三次从亚洲返航。
使团的三条海鳌战舰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其中一条也触了礁。万幸的是靠着下层的水密隔舱设计,这条船在转移了人员和贵重物资后才沉没。
没了葡萄牙人商船的领航,使团剩下这两条船的航行就显得惊心动魄。毕竟华夏人对南半球的星空没有概念,英华海军在南洋所用的星盘、直角仪和原始六分仪很难应付。还是靠着李方膺的推测以及郎世宁的指引,才磕磕绊绊到了塞拉利昂,在当地的葡萄牙贸易站找来了领航员。
这九个月里,使团病死了四十多人,小谢等一干要员都没躲过疾病,幸亏出发时配足了医护人员和医药,还依照李肆提点的一些要则,每到一地就补充水果蔬菜,使团的损失才没有扩大。到了欧罗巴,瞧着这帮中国人还保持着一口好牙,索萨爵士和马玉感觉非常神奇,私下里都认为,中国人跟欧罗巴人的生理构造是不一样的。
而在迎接使团的葡萄牙人眼里,这帮中国人,跟之前传教士和商人所描述的中国人,也是截然不同的。
索萨爵士向小谢引见带队欢迎的国务大臣:“这位是唐-艾里-席尔瓦-多明戈斯-巴林里-保罗-皮耶罗-阿里亚德斯-平托-孔塞……”
小谢照着郎世宁的提点,伸手准备跟国务大臣相握,脸上也是笑容灿烂。但听着这么长一大串名字,脸肉也有些僵了,心中暗道这葡萄牙人是故意的……他可是不清楚,欧罗巴各国里,葡萄牙人的名字最长。
国务大臣,伯爵平托却也有过提点,握住双拳,深深鞠躬,就被这长长名字压得一直抬不起头,估计也在暗自咒骂。
两人这礼节相错的会面,被葡萄牙报纸描述为两国互相尊重的和谐一幕,尽管……场面看上去有些像平托在觐见小谢。
擦了擦从假发下滑落的汗水,平托直起腰,目光却没直面小谢,而是在他脑袋上游弋。
“尊敬的外交大臣阁下,怎么没见到您的辫子?”
周围也安静下来,无数葡人都在等着小谢的回答。小谢诧异地看向索萨爵士,后者无辜地耸肩,实际上他去亚洲的时候,也还以为英华人依旧剃着鞑靼小辫。
小谢昂首挺胸,让他的紫袍乌纱更显威严,胸口的孔雀也更显绚丽。
“我们不是清国人,不是鞑靼人,我们是中国……是赛里斯人。”
当小谢将这个古老的称呼吐出口时,不必郎世宁翻译,周遭响起难以置信的惊呼。
赛里斯人,这可是在欧罗巴已消失了上千年的称呼,就跟古老的希腊一样神秘而尊贵。此时的欧罗巴人,称呼中国是“契丹”、“鞑靼”、或者“支那”。【1】
小谢用足了不屑的语气道:“那辫子,不过是蛮族侵占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人民,逼迫我们效仿他们而留的发式,到现在也不过七十年的历史,跟我们赛里斯上溯五千年的历史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
也不知是哪里触动了国务大臣的心绪,他发出了无比深沉的感慨长叹,眼角还隐见泪光。
郎世宁附耳道:“葡萄牙在一百四十年前被西班牙吞并,七十多年前才复国。”
小谢哦了一声,眼中闪起异样的光芒。
花瓣漫天洒着,再度涌起的喧嚣,裹着使团,来到了迎宾馆下榻。
被葡萄牙人的热情和欧陆异样的气息熏得有些脑袋发晕,使团诸人都还如坠云雾,郎世宁一脸打探到了小道消息的模样对小谢道:“葡萄牙人以为咱们是来签订直航贸易协约的……”
本是放松到了极点的小谢,如猫儿被踩了尾巴,眉毛顿时直了。
紧急会议上,这事一说,众人才恍然,怪不得葡萄牙人这么热情呢。他们在亚洲已被挤得没了地盘,路过果阿时,也难见贸易商港的繁盛。如果英华海商直航葡萄牙,不,这不太现实,仅仅只是直航果阿,葡萄牙人就能在亚洲贸易棋局里打个翻身仗。
在这个大棋局下,澳门乃至安南葡人的待遇,都已是小事一桩。
把这消息品了好一阵,鲁汉陕咬牙道:“这是把咱们当棋子耍了?”
其他人也都明白了,这不过是葡萄牙人在造势。直航果阿之事,完全破坏了欧罗巴人在亚洲的贸易布局,就没可能实现。使团这趟行程,没在巴达维亚跟荷兰人通气,他们很难出马六甲,没在加尔各答跟不列颠人通气,他们在直布罗陀就要被扣押。欧人对贸易路线和把持和划分,几乎是当作了国土般看待。
葡萄牙人搞这一出,不过是将他们这使团当作了砝码,跟欧罗巴诸国争夺亚洲利益的砝码。与此同时,也是营造出一股双方走得极近的假象,让欧罗巴诸国对使团心抱警惕,从而让使团只能倚仗葡萄牙人跟欧罗巴沟通。
唐孙镐怒声道:“果然是只知商贾事的蛮夷!就不怕我们这棋子,砸了他的棋盘!?”
小谢嗤笑道:“出发前,我们通事馆就作过研判,这样的形势,并没偏离太多。”
他敲着书案,指关节落在那张欧罗巴地图的葡萄牙上,刚才国务大臣对他所言的历史变幻有所触动,让他隐有所悟。
小谢悠悠道:“我们来自赛里斯,我们是神秘、高贵、富足、强大,温文尔雅的赛里斯人……”
他抱膊冷笑:“我们是来交朋友的,谈什么生意,伤感情。”
鲁汉陕和唐孙镐等人相互对视,心说谢八尺开始发功了。
接着小谢的语速快了许多:“他们开这棋局,咱们不玩!咱们另开一局!依照通事馆的华夏九服构想,葡萄牙是要从‘蛮’变为‘藩’!”
“葡萄牙,要成为我英华在欧罗巴的门户,时时刻刻都要跟我英华站在一起,替我们英华观望风色,替我们英华谋取利益,必要的时候,还要跟着我们英华一同作战!”
“总而言之,必须要将葡萄牙牢牢绑在我英华的战车上!”
“现在是他们想借贸易路线来摆布我们,以后会是我们借贸易路线摆布他们,在实力未及之前,就不能被他们拖进欧罗巴的海贸大局里。”
听着小谢将通事馆对葡萄牙的定位,也是此行一桩重要的纵横事道出口,众人心神摇曳,真不愧是谢八尺,口气大得要死。
“细作之事,先不要妄动,咱们要在这葡萄牙站稳脚跟!”
小谢是使团之首,他这话就定了工作调子。可众人还是疑惑,要怎么化解掉葡萄牙人的棋局?同时朝着小谢所说的目标前进?
小谢道:“我刚才说了,我们是赛里斯人……”
他举起一副卷轴,再点点自己:“陛下对葡萄牙人的心意在这,我小谢的一张嘴在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