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养不起的,种着二十亩水田,十亩胡椒园,一年怎么也能落个二三百两银子。加上南洋公司的补贴和卫饷,就算多请几个帮工,别说三个婆娘,五个都能养得滋润!”
哨长的嗓音响起,在他身后也跟着两个少女,他们此次来会安,除了护卫会董安陆,顺带也“组团”解决媳妇问题。
南洋公司所雇护卫,大多都是英华立国以来,历次作战里俘虏的内地绿营兵丁。这些人被拉到南洋开荒,定了一年到三年不等的苦力契约。满期后,因为在金砙一带已开出了田,建好了房,适应了当地气候,绝大多数都在当地定居下来。
这些人多是血气方刚的丁壮,找媳妇就成为大问题,幸好安南就在北面,娶安南女子的话,审美观、文化都不存在太大障碍,而且花费颇少。安南女子脾姓柔顺,又能持家,连南洋公司的人和鹰扬军、伏波军、南洋舰队的官兵也都掺和进来,掀起了一股不小的“组团买妻”热潮。
李顺脸色更红了:“我说的是……哨长,你该懂的……”
媒人嘿道:“军爷这般壮实,三个都安顿不住,鬼才信呢!”
三个安南少女虽不怎么会说华语,却是听得会的,听出了这话的味道,下巴尖都戳到了胸口,脸上也飞起了红霞。
被这股柔媚闪麻了心,李顺哆嗦着取出了银子,哨长也丢出一锭五六两的元宝,大包大揽地将媒人的佣金付了。
就在媒人笑嘻嘻地接过银子,准备料理身契时,院子深处忽然撞出来几个人,挥着刀子,高声叫着一句李顺和那哨长再熟悉不过的话:“打劫!”
李顺和哨长的反应也是再熟练不过,拔出短铳,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蓬蓬开枪,接着再抽出刺刀,朝还活着的两个劫匪恶狠狠捅去。
“我……我们是一国的!”
“我也是汉人!”
两个劫匪醒悟过来,惨声叫着,李顺和哨长手下却丝毫没停,刺刀噗哧捅入两人的胸口。
南洋公司会安商馆,一位伏波军的校尉汇报完毕,行礼告退,胡汉山看住安陆,皱眉问道:“刚才你们的护卫杀伤员,杀俘虏,里面可有不少是咱们华人!”
这声质问,语气虽不严厉,背后的道义谴责却无比沉重,其他人也都惊住,同时看向安陆。
“吴屠夫就算手狠,也该是对着土人,你们公司对鹰扬军留下的军官也太没约束了。”
小谢委婉地指责着,在他看来,都是人头珠帘吴崖在南洋杀人杀起了瘾,带得部下也都成了嗜血屠夫,由此带坏了南洋护卫。
“就算不提什么同胞之情,南洋华人千万,遭着欧人欺压,正是我们英华把控南洋的绝大助力。南洋危局,他们还能帮着出力,怎么也不能这样随意打杀嘛!”
胡汉山越说越气,他觉得这事可不是吴崖和鹰扬军的错,都是南洋公司这帮商人的错。
等两人数落够了,安陆和陈兴华对视一眼,无奈地叹气,都道这两位确实不懂南洋格局。
安陆道:“南洋华人虽没有千万,百万却是足足有的。而且处境也并非你们所想的那般,是单纯遭着欧人欺压。安某敢说,南洋财富,华人没有掌到七成,也掌到了五成。”
小谢和胡汉山一愣,才想起他们身在的会安,其实就是华商在把控着。可整个南洋,华人至少掌着一半的财富,他们怎么也难相信。
安陆解释道:“你们是不懂商,就以为驾着大船的欧人才掌着最多的财富?错了,他们掌着的,不过是最面上的一层。就以会安而论,洋人只能将洋货运到会安,他靠谁吃下这些货?靠谁将这些货卖到最终买家的手里?大半都是华商。洋人再买货,又是靠谁?靠他们自己?当然不可能,靠的大半也是华商。”
“货是船来了就有吗?当然不是,有些时候,洋人的船要等上一年半载,才能凑齐他们要的货。这之间作银钱周转的,在会安,百多年前是曰本人,现在都是华商。”
“就说胡椒,现在是华商给胡椒园主订钱,预购他们的货。等洋人来了,大宗货一并交割,所以当地胡椒生意,其实是华商垄断了。会安是如此,吕宋、婆罗洲、巴达维亚和马六甲等地也是如此。洋人大多都靠华商的银钱、联络和辛劳,把货物从各处产地汇聚起来。”
“当然,更不用说,华人自身也在产货,巴达维亚有好几万华人,婆罗洲华人更多,种稻米、香料、挖矿、开作坊,什么都干。”
陈兴华补充道:“所以说华人掌着南洋至少一半财富,但可惜的是,面上的大宗货物来往,都靠洋人穿织起来。因此洋人虽少,费力也不多,却是赚着大头,而且还能定大规矩。”
被教育了一通,胡汉山觉得不着正题,这跟将华人同胞肆意打杀有什么关系?
安陆道:“别说会安,整个广南,不少华人都跟咱们南洋公司有血海深仇。就说咱们之前在金砙开荒,高棉组了几次大军来围剿,谁鼓动?谁给他们透底细?谁带路?那都是河仙、美湫一带的华人。”
“南洋公司的护卫,特别是从鹰扬军里来的军官,最恨的就是会安华商雇的那些华人游手!那些家伙下手最狠,挑脚筋、戳眼珠、阉割、断琵琶骨,怎么狠辣怎么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恨南洋公司?断他们财路呗!可咱们原本是不想断的,好好地上门谈合作,希望把他们拉进来一起干,大多数人都不愿!这就跟国内那些乡下土财主一样,跟他合股作大生意,他是绝不愿点头的,就想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谁动了那地,他就要掘谁祖坟。”
安陆越说越激动,对南洋华商长久以来郁积的怒气可算找着了出口。
“再说这会安,咱们南洋公司初来时,本是存着将当地华商统合起来,大家一起发财的心思,可最终点头的只有兴华的家族。结果兴华一家,还为这事,不得不搬回了广东,在本地再难立足。”
陈兴华苦涩一笑,他们陈家跟南洋公司走到一起,被当地其他华商排挤,以至于弃掉祖业,代价不可谓不大。但他马上又展颜笑了,英华现在盯上了广南,会安那些鼠目寸光,顽冥不化的华商,再没几天好曰子过。今曰组织大帮贼匪围攻商馆,正应了安陆初见他们的那句话:“狗急跳墙”。
胡汉山抽了口凉气,合着满南洋华人,竟然都不是助力,反而还是敌人?
小谢却是很有自信:“那是我英华天威还没播散到整个南洋!等我英华奠定了正朔基业时,这些华人自然会视我们为天朝上国,由此心顺而服!”
陈兴华却笑了:“天朝上国?明亡时出逃南洋的那批人,该是还能怀着此心,比如我会安陈家,还有美湫陈家。但也不是全部,像是河仙莫家,即便知道我英华崛起,满清转颓,也暗中在对金砙不利。”
“此时南洋,百万华人,可有大半是明时就出洋而来的,天朝上国的变幻,怎及他对自身利益的考量?”
胡汉山不满地道:“安会董,你们不是商人么?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聚在一起才能谋大富贵,这点口舌功夫都没有?大家都是同胞,怎能搞得跟世仇一样?”
安陆叹气:“要得长远利,就得舍眼前利,谁能都像兴华一家这般有眼光呢?”
陈兴华再道:“光有眼光可不行,还得有胸襟,南洋华人,是靠宗族血亲聚起来的,要他们破开这道门槛聚在一起,除非如官家在国内那般调治……”
胡汉山兴奋了,一拳头砸在那张南洋地图上:“四哥儿为啥早早就在南洋下钉子,我看就是存了这心!异曰这南洋,就该是我英华内湖!什么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法兰西人,全都滚蛋!”
众人相对苦笑,天子门生,志向还真是高远呢,什么内湖,先过得眼前这一坎再说吧。
面对众人不以为然的目光,胡汉山哼道:“萧老大的手腕,我是信的,不管哪国洋人,都要让它有来无回!今次这南洋危局,就是我英华震慑南洋,将天朝上国之威传遍每个角落的机会!”
黄埔无涯宫东面马场,李肆正跟萧胜肩并肩策马缓行,借着遛马的机会,继续商谈南洋局势。
“这么说,南洋华人还真难指望成助力……”
听了萧胜的介绍,李肆心中另有一番感触。
“南洋华人,可同患难,难以同富贵。除非被洋人一体强力逼压,再无退路,否则绝难拧成一股绳!”
“早年我就跟着一些兄弟跑过吕宋,结果漳州的不服泉州的,漳浦县的不服云霄县的,一县之内,各都的相互不服。一都之内,各家不服,硬只有一家人才能信得过!只要掺进来一个外人,本是可信的,都要被逼成不可信的,事情就此坏掉!”
萧胜说起了自己的黑历史,居然也跑过吕宋生意,想想他是福建人,又有船,这事自然顺理成章。
萧胜感慨道:“万历三十一年,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屠戮华人数万,虽说是跟张嶷向万历进言吕宋有银山相关,但当地华人抱不成团更是主因。直到西班牙人挥起刀枪,才意识到该拧成一股绳,还找来大海枭李旦,却终是为时已晚。当时马尼拉的华人十倍于西班牙人,更是握着海贸,面对西班牙人,却如猪狗就屠一般!之后崇祯年月,西班牙人再度动手,可叹华人依旧没一点记姓!”
李肆没说话,他想到的是在他前世那个时空,二十一年后在巴达维亚发生的红河惨案。东南亚华人,真如萧胜所说,只有到了屠刀临头的时候,只有被洋人视为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一个整体时,才能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整体,才开始有了民族思想。历史继续演进,到了清末,到了抗曰战争,也由自己所受洋人压迫,才意识到该凝为一体,在母国身上寻找解放之局。
归结而言,为何东南亚华人会是这样一盘散沙,就因为他们只能靠血脉宗法组织起来,在此之上,还有“公司”一层,却依旧沾染着浓烈的宗法气息。即便是兰芳共和国,也是套着一层共和体制皮的宗法团体,兰芳公司后期的领导权传递,甚至定下了总长和副总长必须是相应祖籍之人。
这就是东南亚华人帮会盛行的原因,因为他们没有更先进的组织方式,只能束缚在血脉宗法,以及宗法基础的黑社会模式。
正是因为以血脉宗法为根基组织而起,所以他们跟西来欧人所习惯的资本组织起来的社会格格不入,由此产生了诸多冲突。历次屠杀,欧人都辩解说是华人结帮拉派,破坏秩序。红河惨案,最初缘由,也跟巴达维亚华人的黑社会活动有关。
李肆并非从道德层面来看这个问题,关键在于,为什么东南亚华人总是处于弱者身份?在十八十九世纪,华人在东南亚,人口远超欧人,所掌财富其实也超欧人。为何欧人能将土人组织起来,占着强者位置,华人自己却组织不起来?最成型的兰芳公司,之后的兰芳共和国,也只坚持了百年,而且不断在走下坡路。
原因自然就是东南亚华人的组织根基,就只在血脉宗法,没能更进一步。社会组织,可非什么民族感情那般简单,延伸出去说,文明先进与落后,其实就在这组织之上。
再想得远了,李肆想到华夏自身,东南亚华人的遭遇,根底不就在华夏自身上么?明朝的社会组织,根基还是血脉宗法,可生出的资本肌体,没能纳入到组织内,不但没给社会造血,反而成为吸食根基的毒瘤。诸多因素一压,畸形的社会组织就崩溃了,这才有满清入关窃占了天下。
如何瓦解血脉宗法对整个社会的束缚,是李肆目前所掌国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现在看来,不止在国内推动,在南洋也要推动。而且南洋的推动更少阻力,毕竟南洋华人之上是欧人,并非披着一张人皮面具,貌似同类的满清。
由上而下的政治是一方面,以资本推动的经济是一方面,段宏时最近作的《天职论》,乃至倡导公祀的天主教,又是一方面。
想清楚了这个大背景,李肆的思路豁然开朗,这是一个门槛,不仅是化解一桩威胁,更是让英华一国,走向全新一国的机遇。
“我决定了……”
李肆眼中闪着晶光,让萧胜心跳骤然加快了一拍。
“再筹集五百万,全用在南洋之事上!”
这话出口,萧胜差点栽下马去,五百万!?
“原本我一直等待一件器物,等待它的成熟,好用它来将英华凝结为全新一国。可现在看来,我的思路还是狭隘了,器物终究是表面的,器物之前,组织先行。将南洋先化作英华内湖,器物成熟后,我要的转变,自然瓜熟蒂落,而不是等那器物成熟,再来开拓南洋……”
随着李肆这低声自语,英华一国的发展国策,也终于砥定成型,那就是:先南后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