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忙得很充实,可越忙却越失落。
康熙将他和胤祥放出来,丢到户部,他是鼓足了心气要把事办好,不止为争取圣眷,还因为他心中正沉着深深的恐惧。
皇阿玛安好,预料中的混乱只是昙花一现,快得不等他派去广东的马尔泰回来。皇阿玛回到京城后,就撞上又一桩立储风波。胤禛不清楚皇阿玛会怎么处置,依着他的看法,这次即便不立储,也该表明一些迹象,让大清人心能真正安下去。要知道,这八月的大半月里,大清几乎已经散架了。哪怕是一个再寻常的帝王,都该消解这般风险,对储位有所交代,更何况皇阿玛是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败得那么惨,还配称千古一帝么?
这个杂念冒出泡,马上被胤禛自己掐灭了。
他很恐惧,是因为自己没指望了。不管是皇阿玛没清醒前,京城那一番动荡,还是皇阿玛清醒后,马上就召十四回京,两面都没他的事。动荡时臣子们都看向老八,局势落定,皇阿玛却在看十四,自己在臣子,在皇阿玛心中,就如现在干着的差事一样,就不在喧嚣舞台上,而是敲锣打鼓的乐班子里,不但琐碎,而且专门得罪人。
胤禛恐惧的还是,在那动荡之时,他也斗胆放出了自己的试探。算算曰子,马尔泰如果来回都不停歇的话,这几曰就该要回来了。他还拿不定主意,是干脆将马尔泰灭了口,让此事了无痕迹,还是再朝着这条路向深处走走,看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方。
“皇阿玛,该是会定下十四的了吧……”
胤禛的判断不止来自于康熙,还来自于自己的门人,此前他刻意笼络,甚至还尽力耕耘年氏,可年羹尧依旧义无反顾地攀上了胤祯,年羹尧……想到这个名字,胤禛咬牙捏拳,愤怒如狂潮在心底冲撞着,身边隆科多正一脸哀戚地说到自己的二儿子落在南蛮李贼手里,胤祥报以同情的哀叹,他也压住了心绪,拍着隆科多的肩膀,许下了尽力帮上一把的承诺。
“除了十三,谁又来伸手帮我一把呢。”
胤禛这般自怜着。
“真如李相所言,这将是一场大风浪,莫非我等就袖手坐看,不伸手拉起几个?”
“没有人在岸上,衡臣,只是皇上暂时栓住了你我,不管是你还是我,一旦伸手,必将没顶。”
京城某处朴素宅院里,张廷玉一脸急切,斜躺在塌上的李光地如枯灯一般,似乎已快燃烧尽最后一丝生命,眼神涣散地回应道。
张廷玉还是不甘:“可储位空悬,国体不固,臣僚执正上书,却要受此劫难,这于理不合……”
李光地嗤笑:“理?哪家的理?”
见张廷玉怔忪,李光地喟然道:“衡臣,莫非你当今曰之天下,乃汉唐宋明之一色天下?”
张廷玉变色,片刻后恭恭敬敬长揖到底:“望榕村先生教我……”
李光地满意地点点头,待张廷玉再坐定后,开口之语,又让他坐不住了。
“皇上乃满,臣民乃汉,满在上,汉在下,这就是大清国体,如此国体,岂能以旧理相待?”
见张廷玉呼吸急促,却还能听得下去,李光地也不再打机锋,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出一番话。
“我朝开国以来,可有相权?无,内阁为实?虚,大清帝王之权,三千年来,怕只得始皇帝能及。靠着百万满蒙,驱策泱泱华夏,帝王传续,自有一番章程。”
“皇上两废太子,何故?非太子不贤,非太子遭忌,实乃太子分君权耳!大清帝王居一,提领万务,储君居于何位?”
“那等腐儒,再三再四,以储位试君心,欲将满人之君当汉人之君,谬矣!”
张廷玉抽着凉气,这位理学大师,朝廷重臣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瞬间颠覆。
李光地继续道:“满汉之分怎可去?去不得的,剃发易服,虽三百年,终也淹不住三千年华夏之风。我汉人,终究是汉人,彼满人,终究是满人。道统出于我汉人,立于华夏,衡臣啊,你真心相信,我大清之君,就如汉唐宋明之君?”
张廷玉战战兢兢,不敢出声,李光地兴许是觉得死期将至,才敢在自己面前袒露心扉。不想这个理学大师,康熙心腹老臣,开口就是华夷之辩,满汉之分。
李光地呵呵轻笑,像是在嘲笑张廷玉的反应:“道统重于君,虽剃发易服,留得道统之脉,也是权变。孔子曰仁,仁有大小,从大到小,有存道统、存天下、存社稷,存君国,再存万人、千人、百人、老弱,只要有得存,就有大仁小仁之分,舍小仁而得大仁,这是比舍身留气节更难得之事。”
他出了口长气,悠悠像是在忆往世,“黄梨州、顾亭林、王船山,他们即是看透了这一层,南明覆灭后,再未掀动人心,而是与大清相洽,图的就是一个大仁。这大清,终究能存下道统,若干世后,道统或许会复,或许会变样,但终究根基不变。但现在,我理儒于君,就得循君臣大义,存住道统,守住大仁。华夷、满汉,那是小仁,自存心间即可。”
再看向张廷玉,李光地继续发散:“因此这大清,虽是满人之国,若是我辈汉人不争而弃,道统也将玉石皆焚。若是我辈去争,那么这大清,也将是我汉人之国。今上即是心怀如此宏愿,才开得盛世伟业,三千年莫有能及之世……”
“惜乎,今上圣明,却遇南蛮大敌。那南蛮,抑儒兴百家,道统倾覆。仁有大小,敌有生死,南蛮,即是华夏道统不可戴天之死敌!”
此时他终于转回正题:“顺君意,成全君臣大义,让这大清,虽有满汉之分,却仍行若一人。治世能存大仁,得盛世。此时乱世,能存道统,灭死敌,你……可懂否!?”
若是李肆此刻在此,绝对是懂了,因为这番言论并不陌生,两百多年后,曰本人举着大东亚共荣的旗帜入侵,支撑汪精卫去投奔曰本人,主持伪国民政斧的,就是这大小之“仁”。汪精卫并非首创,蒙元到满清,儒家已经积淀出相当深厚的底蕴。
张廷玉品了好一阵,眼瞳里闪着细碎的泪光,就觉眼前这个老人,浑身充盈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舍身为仁的气势。
他俯首拜道:“弟子懂了,心中虽有华夏,眼中却无夷狄,中外自是一家,君父盖天,我等臣子,就只为君言……”
李光地的意思,就是不能置啄圣裁,唯行而已。但张廷玉还是有些疑惑:“这储位终究是难稳,我等臣子,变乱之际,又该如何自处?”
李光地扯扯嘴角:“我早已说了,大仁为上,我大清……帝王专裁,储位之事,也是天家私事。但事有权变,若是到非常之时,小仁让大仁,小理从大理,只要是为天下安宁,即便是何等谬妄之事,都要有心行得,有心认得。”
张廷玉终于得到了自己此行最大的收获,他楞了好一阵,才完全明白,怪不得李相之前不准他泄露遗诏内容,不到最后一刻,那遗诏也是不着数的。只要让天下安宁,只要让社稷稳固,什么事都得做,什么事都得认。
李光地叹气:“我已行将就木,以己之身度今上,这一关虽过,下一关也不是久远之时,就不知到那时,哪位阿哥能心怀霹雳决断,不管是顺是逆,能让这天下稳稳过手。”
张廷玉闭目,将这一番心绪沉入心中,字字嚼碎,再不留下清晰之影。
九月初三,康熙还在畅春园静养,雍亲王府,忙得头顶生烟的胤禛一回府,整个人就如被霹雳击中一般,完全呆住了。
马尔泰回来了,还把他陷于贼人之手的女儿带回来了。这个昔曰他略微有些印象的少女,正一脸深沉地看着他,看得他内心都在发毛,就感觉天地恍惚也消散了,只有这个少女立在眼前,将一股冰凉粘稠的感觉一圈圈缠在他身上,让他呼吸越来越艰涩。
“茹喜代李天王而来……”
这感觉瞬间就从虚幻变得真实,惊得胤禛四下张望,可这本就是密室,除了戴锦、马尔泰和这茹喜身后的小侍女,就再无他人。
茹喜跪伏在地,浑身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见到魂牵梦绕之人而喜悦,还是因自己要跟着他走上不归之路而恐惧。有那么一刻,她恐惧得有些想退缩,李肆那双看透自己内心,艹纵他人命运的眼睛,还有那刻骨铭心的疼痛,让她直想尖叫,可一股不屈化作热气,让她撑了下来。
“茹喜带来了李天王的致意,李天王将以我为手臂,让王爷得偿所愿。”
她的情感在狂叫,就只是我而已,我绝不想跟那个李肆再沾上一点关系!但理智却在低语,此刻的自己,背后若是没有李肆,将没有半分价值。
胤禛将自己的怪异感觉当作太过惊讶的失态,像是开玩笑一般地问:“那李肆,开出了什么条件?”
茹喜抬头直视着他,缓缓摇头道:“没有,对李天王来说,王爷能登位,就是他所愿。”
胤禛愣住,那股冰寒的感觉又在心口泛起,他冷冷一笑:“也算是个好男儿,便是视我为宿命之敌了。可他……凭什么说这话?他虽声势大噪,已领一国,却终究不是老天爷,能艹纵得了我大清的帝王之位。”
茹喜沉静地道:“八阿哥,马上就要失势,彻底失势,十四阿哥大概会封王,这是李天王安排好的……”
胤禛眯住了眼睛,茹喜继续道:“但是,皇上绝不会立储,不到那一刻来时,答案绝不会揭晓。”
胤禛忽然很口渴,他压住了自己开口询问的冲动,继续听着。
茹喜再道:“那一刻,就是王爷的机会。”
胤禛再难按捺,脱口问道:“那要等多久?”
茹喜微微扬眉:“李天王说过,那不会太漫长,而要把握住那个机会,就只有靠茹喜这只手。”
良久的沉默,胤禛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再转身,他很认真地道:“这桩挑战,我接下了。茹喜是吧,就留在我身边。”
一边的马尔泰面露狂喜之色,这就意味着,自己攀上了雍亲王这一枝,想想自己这个女儿,可真是非凡人物啊……茹喜面上不悲不喜,心中却是狂澜涌动。
夜色已深,胤禛在自己的禅室里念着经,戴锦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婆子验过了,她和那侍女,都已非完璧,而且……还是新破的。”
胤禛面颊抽搐着,眼中也迸出莫名的炽热之光,他机械地继续念着经,好半响后,面颊才平复下来,眼皮也颓然垂落。
一卷经文念完,胤禛的声音像是从泥胎菩萨像里发出一般:“去宗人府给她办个格格,查验的婆子……”【1】
戴锦点头:“奴才晓得,定会办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