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那侍女就要将火药罐子丢过来,而龙高山已是急了,径直扑了过去,这瑶家汉子确实如盘石玉当初推荐他时所说的话那样:“我龙大哥上心的事,总是要把命押上去的。”
捂耳张口,朝地上扑去,李肆的身体本该执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可他却生生止住了,朝龙高山就喊了一个字:“水!”
这一瞬间,估计不过半秒的事,龙高山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失去平衡,却还是如罚点球一般,准确地一脚抽在正翻煮着的药罐上。
哗啦一声,那药罐一脚踢碎,溅起大团药汤,滚烫汤水洒在那侍女身上,顿时响起尖声呼号,她手上的药罐也脱手落下。
蓬……龙高山将那侍女扑倒在地。
咣当……火药罐摔裂在地上。
轰……两团火焰炸开,翻腾着直冲天花板,预想中的爆炸变成了炽亮的焰光。灼热的气浪冲刷而过,却再没了什么伤害力。
这般动静,屋外的亲卫都被惊动了,急急涌了进来,见得如此场景,惊得难以言语。
顾不得其他,李肆一把抱起血泊中的柏红姑,见她还眨着睫毛,嘴角微微抽动,赶紧叫了起来:“医护!”
李肆的衣衫被柏红姑轻轻扯动,她眼瞳正在涣散,微微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李肆凑了过去,只听到微微的呢喃,“汉晋……汉晋……”
医护兵进来时,柏红姑已经没了气息,掩下她的眼睛,李肆心中是沉沉的叹息,严三娘之前还在跟他说,张汉晋和柏红姑互相瞧上了。
“反贼!还我一家人的命——啊啊!”
那个侍女被烫得惨呼不停,却还骂声不绝,龙高山指挥着亲卫将她死死摁在地上,然后将其他药罐全都丢了出去,等安排妥当时,一身也湿透了,那不是药汤,而是汗水。
“总司,赶紧回英德!”
龙高山看看刚刚咽气的柏红姑,脸上也是黯然,可李肆的安全更要紧,下意识地就提出了建议。
“不……这时候,我更不能回去。”
李肆冷静下来了,看向床上还在打着哆嗦,没办法开口的韩玉阶,心说战斗才刚刚开始,怎么也不能退缩。
入夜,还是这间屋,韩玉阶沉沉入睡,呼吸平缓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
“明天醒来就该没事了。”
盘金铃出了口长气,她从英慈院被紧急招了过来,最初还以为李肆出了事,急得连嘴唇都咬破了,来之后得知实情,才长出了口气。
韩玉阶是被人下毒,盘金铃说是半夏,能让人虚脱难言,姜汁就能解毒,再休息一下就能转好。
然后她还很伤心,如果柏红姑没被刺中要害,医护能作前期处置,挺到她赶来,说不定还有救。
另外一个女刺客被严重烫伤,却用不着她治了,那女子一边惨叫着一边道出来历,精神处于极度凌乱的状态,没办法回答任何问题,李肆只好下令送她上路,也算是帮她解脱苦难。
这对姐妹的父亲是潮州镇标的游击,在之前的永安之战里被杀,至于是怎么混到韩玉阶身边的,就得等韩玉阶能开口说话才清楚了。
“上天真是有眼,这样的事,你都能安然无恙。”
盘金铃眼中含泪,既是欣慰又是心疼,李肆摇头,这可不是上天有眼,不是柏红姑忠于职守,龙高山舍命扑救,他这次可真是难逃厄运。
“他们也是在行着上天之事,自然还是上天救了你。”
盘金铃却是不认,该是不这么想,她就总难安心。
“害我之人又是在奉谁之意行事呢?”
李肆却在想这个,整件事情,女刺客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韩玉阶是不是受了陈元龙的逼迫,不见踪影的于颂跟此事有什么关联,于汉翼为何事前没探查出异常,这都是疑问。
第二天,韩玉阶好转了一些,虽然舌头还不得劲,可连说带写,终于讲出了一些实情。只是李肆听了这些话,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广西巡抚陈元龙确实以谋叛等罪名逼迫韩玉阶,只是他虚与周旋,很轻松就应付了这位海宁陈家出来的文人官员,只要没捏住实在的砝码,韩玉阶脱了困,自然再不必理会他。【1】
可他也确实生了病,小半是在广西吃了点苦头,身体出了问题,大半还是心病,回广东就遇见了于颂,说李肆对他起了疑心,韩玉阶感觉自己难以分辩,索姓在清远呆着,看李肆要怎么处置他。他预想多半会有人来盘查,或者是李肆干脆召他去英德“交代问题”。
这时候于颂又上了门,还带来这一对侍女,说是懂医,还说帮他联络李肆。
没想到这对侍女居然给他下毒,径直将他控制起来,连他身边的随从都没注意,就这么等着李肆上门。
那么问题就出在于颂身上了?可李肆不太明白,年羹尧还没到湖南,这于颂的根基在湖南,他背后又会是谁?
继续想下去,李肆心中一寒,于颂是什么时候收来这对姐妹的?如果早早就收到了,那说明于颂这家伙,早就藏了对付他李肆的心思。
此外,陈元龙之所以轻易放走韩玉阶,如果不是被忽悠住了,而是知道了韩玉阶是对付他李肆的一个旗子,消息又是从广东这边过去的话,那这于颂,岂不是早早就跟广东官员有了联系?
甚至……于颂在青浦这边来来往往,跟官府交结,于汉翼为何没有什么发现?
一想到这,李肆的疑心骤然狂涌。
于汉翼在商人身上的消息,都是通过彭先仲主导的商关部为脉络得到的,彭先仲对于颂这么老资格的“合作伙伴”,都一点没感觉到异常?彭先仲会不会有问题?
甚至……于汉翼也姓于,跟于颂有没有关系?
拍拍脑袋,李肆感觉自己走火入魔了。
“去青浦!”
于颂肯定赶在李肆进庄园前就逃掉了,既然他已经暴露,李肆再没什么担心,他那聚盛行在广东的产业,三江票行三江投资的银子,就笑而纳之,至于他背后有什么人,李肆决定到青浦后再作衡量。
“老于!?”
青浦货站,青田公司总部,得知于颂是此次行刺案的主谋,彭先仲差点晕倒。
李肆看着彭先仲变幻不定的神色,一颗心渐渐沉下去,莫非真是彭先仲?
“总司……我有话要说……”
彭先仲踌躇了很久,像是要忏悔一般地开了口,感觉到气氛很不对劲,龙高山目光转冷,站到了彭先仲身侧。
挥手示意没事,李肆相信,如果连彭先仲这样的人也能起了不顾生死,一定要杀他而后快的决心,那自己也该没必要再呆在这个时代。严三娘已经成了老婆,无法比较,可要是段宏时也巴不得他李肆完蛋,他还真想象不出来,到底是干出了什么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恶事。
彭先仲真是交代了,于颂之前找过他,明里暗里在劝他多为彭家和自己考虑,甚至还说,如果李肆不在了,大家该怎么办?广东这局面要怎么收拾?他正在发楞,于颂接着说,大家都觉得你该出来挑起担子,毕竟李肆的班底里,咱们商人就认你彭先仲。靠着咱们商人,李肆才能养活这么多人,养活一支强军,没了商人,李肆手下那些英德人,那些快枪兵,到哪里去吃饭?
彭先仲当时训斥于颂是胡思乱想,可于颂却说如果真出了事,他和江西那边的商人,连带你们英德彭家,都会支持你接手这摊事业,以你在商面上的人望,也不难说服其他人。
整个谈话都围绕着“李肆如果意外身亡”这个主题,彭先仲还没联想得更多,当于颂又说到“你们彭家老爷子最近也在发牢搔,说这广东的天气太闷了,搞不清楚什么时候打雷下雨,什么时候才能天晴,不如去求求雨,让它径直先下了。”
这时彭先仲才品出点什么,心慌意乱,不敢再想。
“我不相信我家老爷子会有那种想法,这事该也跟他没关系!我爹之前也来过,不过是说真要继续走下去,彭家就要跟我两断的话!”
彭先仲交代完,就再三强调这一点,生怕李肆要找彭家算账,李肆点头安慰着他,彭家跟他李肆牵连也很深了,而且一直被他遮护着,跟官面上也没什么往来,现在又没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哪会如此决绝的行事?
真要决绝了,更不会让彭先仲继续来牵着粤商总会,带着彭家往另一个深不可测的坑里跳,这点基本的处世智慧,李肆相信彭家那老爷子该还是有的。
之前就顾忌着李肆要处置彭家,彭先仲才不敢开口,现在于颂居然指使人通过韩玉阶来行刺李肆,彭先仲不得不坦白,他的那点私心,李肆不想深究下去了。
“我向来不诛心,你说的,我都相信。只是你事发后才报告,而且没帮着于汉翼留意重要人物,这一点还是要受罚。”
李肆这么说着,彭先仲松了口气,罚什么都无所谓,不牵连到家族,他就已经满足了。
“于颂除外,商会里的动荡,也不是商人们的错,而是我的羽翼太薄,还没办法完全替他们挡住寒风,所以才会有了这样那样的想法。”
李肆淡淡地说着,现在事情大致有了轮廓,于汉翼当然没有问题,彭先仲有了小问题,跟出了大问题的于颂凑在一起,再把事情挪到韩玉阶身上,这三人份量太足,凑在一起,才让李肆再度遇险。
这不仅暴露了李肆的内部组织太过单薄,联系过于松散,也暴露出他李肆的威压还不够强,这个体系还有嘶嘶泄气的地方。商人还只是遭受了外围的间接压力,就开始上窜下跳起来。
至于那于颂背后到底还有谁,或者只是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而个人谋划,还需要继续查证,但这事已经不是重点。之前李肆光想着给满清官员们展示力量,对商人们的震慑却没太注重,现在也该补上这一课了。
“总司……杀人太多,粤商总会真可能要散的。”
彭先仲见李肆皱眉,杀气在眉间周旋,忧心地劝解着,尽管他觉得多半是劝不动。就这点来看,他之前就算有什么心思,跟于颂的心思却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人是要杀的,可我李肆,难道只有杀人的力量?”
李肆冷笑道:“我李肆这几年来花的精力,大半都没在商人身上,要真觉得广东之事,只是我、官府和商人这三方在下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略略沉吟,李肆作了一个决定,虽然在他看来,这事有些提前,可眼下这形势,不能再跟商人和清廷玩三角棋了。
他接着沉声道:“他们只是棋子!而且还不是不可替代的棋子,他们很快就能看到这一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