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宁王朱宸濠刚过而立之年,眼下正是他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一刻。
永乐之后,大明的藩王造反到底有多难,不身处其间,是很难理解的,具体标准么,只要想想,被人圈养的一群猪,想要逆袭饲养员难度有多大就知道了。
可功夫不负有心人,机遇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自弘治十二年袭爵以来,朱宸濠就一直在筹谋着这件看似不可能的大事,结果,就在九年后,这件事就给他办成了。
现在虽然有些小麻烦,可事情进展的顺利程度,仍然超出了他的想象。九江一曰而下,南康闻风而降,水军已出鄱阳湖进入了大江,接下来只要整顿兵马,出江西,破安庆,代表着半壁江山的南京城就在向自己招手了,站在高高的楼船上,朱宸濠踌躇满志。
现在的局势比当年朱棣靖难时还要好,朱棣起兵的时候,朱允炆可是好好的在南京城里坐着呢,而现在,正德却是出塞去了,至今生死未卜,很有可能回不来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麻烦就在于这东风了,看着曾经被称为九江城的残桓断壁,看着瓦砾间晃动着的身影,听着时不时传出来的惨叫声,朱宸濠皱了皱眉头。
“陆先生,你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兵马整顿好?兵贵神速,如今昏君在外,京城空虚,若是顺利的话,说不定还有进取京城的机会呢,可现在时间都耽误在集结兵马上了,本王实是心忧如焚呐!”
陆完头也有些大,他一直觉得自己精通兵法,堪为当代武侯,不过,他精通的是运筹帷幄,在舆图上写写画画制订战略,具体的行军布阵他就不怎么在行了。文武殊途,这些力气活儿,一般都是教给武将去做的,他真不会。
宁王手下文臣不少,除了他,王鉴之还从南京带来了不少人,这些人都和谢宏有血海深仇,办事相当卖力,远远超过了他们在南京任职时的效率。叛军能赶在第一时间起兵,并且势如破竹的攻下了九江,他们的运筹之力也是功不可没。
但是,由于长久以来的习惯,自诩军略无双的陆完也好,素有实干之名的王鉴之也好,他们都忽略了武将的问题,谁也没想着带几个武将过来。而宁王这边兵马不少,可为将却只有那么几个歪瓜裂枣,结果就悲剧了。
“王爷,不是陆大人不努力,只是军士多为江湖草莽之辈,闲散惯了,要让他们令行禁止,一时间也是很难。莫不如兵分两路,王爷督率水军速进,威慑安庆文武,趁机劝降,陆大人整顿大军,随后跟上,若是事有不谐,便全力攻城。王爷意下如何?”
王鉴之一边打圆场,一边出谋划策。朱宸濠急,他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急?小王子只是借来的刀,而宁王却是握在他们手中的刀,前者只能利用一下,后者却是他们东山再起,报仇雪恨的希望所在。
可硬件条件就是这样,宁王的大军人数虽多,个人战力也很强,可终究不是军队,想把这些祸害变成精锐,就算孙子复生,怕也是很难做到的,何况区区一个陆完?
“王先生,你当初不是说,昏君倒行逆施,天下士人激愤已久,只要本王登高一呼,势必群起响应么?可现在,虽然也是里应外合,可终究也是动了武才攻下了九江,然后才慑服了南康,难道本王的威望尚有不足么?”
对陆完等人,朱宸濠也是很客气的,双方的关系其实很是微妙,差不多是投资人和项目运营者的关系。
宁王藩招募大军的同时,还要和朝堂上的大佬们拉关系,就算再怎么盘剥,这也不是小小一个南昌府能够承担的。所以,他能够有今天的局面,和陆完等旧江南士人是剥不开关系的。
他这次举兵,一方面是配合北方的行动,另一方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江南世家被谢宏来了个釜底抽薪,没了那些资助,朱宸濠也养不起这么多兵,所以,尽管他一直在抱怨,可言语间却还是很客气的。
“王爷从前潜居江西,声名自然不显,世人不识王爷之名,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只要王爷成就事业,有了飞腾之象,又何愁无人襄助呢?”王鉴之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宁王的名声在北方可能还不是很大,可在江西却是无人不知的,藩王多半都是祸害不假,可他这样的大祸害却是相当罕见的。
祸害的爪牙也是祸害,那些人渣也是奉旨打劫,只不过对象不同,他们专门抢自家百姓,搞得好好一个江西之地乌烟瘴气的,连过往的商旅都少了很多。朱宸濠倒也不是不想约束,可他实在约束不过来,再说他手头也一直很紧,又要笼络军心,对此也只能放任自流了。
有宁王的恶名在先,另一方面,士人们本来也喜欢观望,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他们是不会轻易下注的,哪怕是谢宏把京城搞得天怒人怨也一样。
毕竟遭受打击严重与否,是和官职的大小挂钩的,而官场也是个金字塔形的结构,越往上人越少。因此,谢宏的凶名和京城的变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属于谈资的范畴,距离他们很遥远,所以,他们都在观望。
“王爷,分兵虽然不是兵家正道,可事急从权,现在也只好行此非常之策了。”陆完很赞同王鉴之的说法,水军先行的话,就算拿不下安庆,也可以考虑略过安庆,直取南京。
只要兵临城下,自然有人会打开城门迎接,而南京就是风向标,只要取下这里,事情就成了一大半了。这是兵行险招,可当年成祖靖难成功,用的何尝不是同样的招数,现在比当年更有利,完全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如此也好。”两大智囊都是如此说法,朱宸濠也是从善如流,点点头,他话锋一转道:“不过,本王近来身体略有不适,有些晕船……”
“那就请王爷统帅中军,让鉴之愿意统带水师,以为先驱,只是为保完全,还请王爷赐下仪仗旗号,以威慑地方。”王鉴之表面慨然应诺,心中却在大骂,宸濠果然是个成不得大事的,已经举兵了,居然还这么怕死,难道他不知道现在是在造反吗?
“那就有劳王先生了。”朱宸濠就是怕死,万一安庆不降,南京那边也出了意外,那先锋水师可就彻底抓瞎了。自己又不是正德那个笨蛋,马上就要成为九五之尊了,怎么能轻涉险地呢?
计议已定,叛军当下兵分两路,留下了部分运送辎重补给的船只,王鉴之统领着水师大部沿江东去。而陆完也是手段尽出,洒钱许诺,总算是将各部兵马重新集结了起来,沿江而下,直取安庆。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曰还,大江水疾,舟行甚速,王鉴之的水军很快到了安庆。
“王大人,安庆城防森严,四门紧闭,点子怕是有些扎手啊。”
宁王手下的将领其实并不少,从军前也都是些威震一方的人物,辅佐王鉴之的水军总兵就是从前太湖上的一名巨盗,有个很威风的匪号叫做太湖霸王。两个副将则是混鄱阳湖的,一个叫凌十一,另一个叫闵廿四,光是看名字,就知道这帮人是什么来头了。
太湖霸王从前混的也算不错,虽然没攻打过府城,可却曾劫掠过几个县城,因此还是有些观敌料阵的能耐的,看到安庆城的架势,他就知道事情不会很顺利。
“潘大人,听说你老家就在安庆,那就有劳了。”王鉴之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大明的正规武将他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能忍耐得了这些盗匪之流,要不是实在没人可用,他连理都不想理这帮人,可形势逼人,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先凑合着了。
“……属下遵命。”王鉴之吩咐的对象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官员,听了这道命令,他一张脸也是拉得老长,几乎要挤出苦水来了。他不会观敌料阵,可安庆城头的景象看得分明,傻子都知道,对方八成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这当口去劝降,那不是找死么?
可军令如山,也由不得他不去,否则说不定就被王大人祭旗了,进城反倒还有一线生机。踌躇一番,他还是无奈的进了城。
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等得不耐烦之余,王鉴之心里也生出了一丝希望,谈这么久,应该就是在讨价还价了,看来,安庆还是很有希望兵不血刃的拿下来啊。
他心中的希望之火刚升起来就熄灭了,严酷的事实化身成了一阵寒风,将其彻底吹灭。城头突然多了一群人,王鉴之只认识其中一个,那就是使者潘鹏,从潘鹏的神情中可以判定,那些人应该是他的家人。
这些人身后站着一群持刀的壮汉,在潘家众人的哭喊声中,他们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在一声响亮的号令后,一片血光中,刀起头落,城下的江水被染得通红。
随后,城头又站出了一名武将,威风凛凛的冲着王鉴之的船队大喝道:“从逆者罪在不赦,若不及早回头,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王鉴之怒喝道:“张文锦,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当今天子昏聩荒唐,任由弄臣唆使,行尽倒行逆施之举,你难道还要助纣为虐吗?”
“哼!王明仲,你这叛逆还有脸提圣人之言。圣人言,兵者凶器,不得已方得用之,你擅动刀兵,致使生灵涂炭,是为不仁;天地君亲师,乃是千年传下的伦常之道,你不尊伦常,是为不义;私通草原蛮夷,勾结亲藩,是为不忠;叛逆君父,是为不孝……”
张文锦在那武将身旁现身出来,指着城下喝骂道:“你这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也敢在本官面前提圣人之言?”
“宁王大军不曰即到,张文锦,你不识时务便也罢了,可你就不怕阖城军民玉石俱焚吗?”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张文锦冷然晒道:“安庆满城忠义,有何手段,只管放马过来便是,待天兵一到,就是你们恶贯满盈之时。”
“忠君报国,杀光叛逆!”他话音未落,城头的应和声就响成了一片,无论军民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那些官吏军将更是跃跃欲试的样子,看向王鉴之的眼神,都像是看着一座金山似的,很有些不对劲。
“派人给王爷送信,就说安庆意欲顽抗,本官先行进兵南京了。”王鉴之面色铁青,在九江他遇见的可不是这样的态势,是自己水师兵少,威慑力不足,还是另有玄虚?他一时也想不通安庆的抵抗意志为何如此之强。
可安庆的见闻,让他隐隐有了种不安的预感,以至于连向宁王请示都顾不得了,他当即决定,行破釜沉舟之策,直取南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