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冬,大同镇的天气虽然没有辽东那样寒冷,可冷冽的西北风也不是那么好受的,身上穿的厚实点是还好,可头上脸上就难过了,被风一吹,就好像有小刀子割在上面似的,难受极了。
这样的天气里,自然没人愿意出门,更遑论长途旅行了,可正德三年的这个冬天,大同镇却是热闹非凡。大股人马,带着滚滚烟尘,在大同境内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折腾得不亦乐乎。
最初的时候,大同东北诸县、卫的百姓都是提心吊胆的,当然了,看到大股虏骑在外面乱晃,谁又能不害怕呢?
不过,很快恐惧就转化成了欣喜,因为他们看到了援军。援军来的这叫一个快,鞑虏刚在阳和城下站稳了脚,大同王总兵就已经率军杀至了,单论应变速度的话,王勋足可成为大同立镇以来的头号飞将军了。
但是,阳和军民并没有高兴多长时间,因为援军败了,嗯,不应该说是败了,应该说是跑了。没错,就是跑了,只是跟鞑虏打了个照面,王勋就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跑了,潇洒的转身,静静的挥别,没有带走一片云。
阳和守军别说接应了,他们连欢呼都只喊了一半,然后就卡在嗓子里了,由此可见,王勋的动作是多么的行云流水。
然后,鞑虏就追上去了……再然后,就是十天之后的事儿了,嗯,鞑虏又回来了,紧接着王总兵又出现了,随即,他又跑了……从恐惧,到兴奋,到失望,莫名其妙,最后,所有人都变得麻木起来,妈的,都他妈的不正常,随他们折腾去吧,大伙儿回屋睡觉。
其实不光是他们,就连当事者也都是牢搔满腹,怨声载道。
“季千户,总兵大人到底要干嘛啊?见到鞑子就跑,然后鞑子退了再追,又一个劲的派信使往东边去,也不怕被鞑子游骑给劫了……这事儿咋就这么古怪呢?莫非是弟兄们最近的孝敬少了,因此总兵大人不满意了,这才把大伙儿拉出来折腾?”
“谁知道呢,王总兵自从和崔巡抚搭上了线,就越来越古怪了,现在这算什么?之前在顺圣川……”季千户声音压得极低,话也没说完。
“……别提那事儿,那事儿比现在这桩可要命多了,现在只是遇敌不战,回头往兵部报个败绩就是了,可当初,唉,那可是抛弃友军于不顾,临阵脱逃啊。”先说话那人一听,脸就垮下来了,想想那可怕的后果,他也不寒而栗,吹在脸上的西北风变得更难熬了。
“岂止啊!陈老弟,你别忘了,咱们可是步兵,两条腿怎么可能跑得过四条腿?在顺圣川,还可以说鞑子把注意力放在宣府兵身上,可现在呢?都跑了几个来回了?愣是没一个鞑子追上来,这里面……”
“别说了,别说了。”陈姓军官面如土色,再顾不得发牢搔了,这事情里面的意味太可怕了,不是他们这种小人物能参合的,“这事儿可不能再说了,随他去吧,反正咱们啥也不知道,将来有事,应该也轮不到咱们倒霉。”
“但愿吧。”
这样的议论无处不在,军士们都是小人物,而通敌卖国这种大事永远也轮不到他们头上,那是大人物们的专利,小人物就算是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本事。
不过,小人物却不傻,甭管大人物们的行为冠上了何等冠冕堂皇的名义,也同样遮掩不了他们心底的肮脏和龌龊,要不怎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当然,小人物的声音向来是被忽略的,只有被官僚们认可的言论,才会被记载在丹青之上。比如现在这个状况,若是以王勋和大同巡抚的奏报为准,事情就是这样的:
甲辰,小王子犯阳和,大同总兵奉旨督师往援,败绩,返大同;丁未,小王子寇大同,大同总兵奉旨迎战,败绩;……如是反复。
从中,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屡败屡战,弃而不馁的勇将,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小王子。谁也不知道王勋怎么就能有这个勇气和实力,明明一败再败,却总能重整旗鼓;而那个小王子也跟白痴一样,完全不懂的斩尽杀绝,只是在大同四下里漫无目的的游走不定。
“到底王勋是白痴,还是他把皇上当白痴了,他这是想骗谁呢?”江彬恨恨的看着那一摞急报,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好像要把那些信从桌子上震下去似的。
“文官们都不通军务,制订出来的阴谋当然有些四不像。”谢宏摸摸下巴,很有感触的说道。其实,应州之战的经过,他也了解过一些,不是想研究历史,只是因为好奇。
按照后世的说法,应州之战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套路,小王子到处乱窜,正德一直不动如山,只是指使着大同边军到处灭火。
面对的敌人是小王子率领的鞑靼主力,单凭大同边军,当然不是对手,于是王勋屡战屡败,也不知是不是有了怨气,最后在应州进行决战的时候,他干脆躲在城里不出来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王总兵的眼睛不太好,耳朵也不太灵,又或者是太多疑,生怕鞑虏诱敌,所以才坚守不出,听任自家皇帝和鞑虏拼命。
身临其境,谢宏终于明白了,原来正德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大同的将领不可靠,于是干脆耍着他们玩,看着他们演戏演得热闹,从头至尾,他就没指望过大同兵马。
历史上的正德依仗的是以宣府边军为主的外四家军,现在则是近卫军,两者出身各有异同,但都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军队,正德对自己训练出来的军队有着绝对的信心。
就在小王子和王勋你来我往的同时,近卫军一改之前狂飙猛进的姿态,步步为营的开始向大同逼近,于是,那俩演戏的傻眼了。
对小王子来说,阳和是最好的战场,他当然更希望在这进行决战。对王勋来说,要是正德入了大同展开清算,那无异于灭顶之灾。
可是能怎么办吗?
小王子肯定不愿意真的攻打阳和,那里可不是顺圣的小县城,而是大同镇有数的卫城,难打得很。但是他的心思已经被看穿,费了半天力气,只引动正德分了两次兵,还都是假的,心里这份郁闷就不用提了。
王勋也没办法不让正德进大同,对方是皇帝,他可以私下里搞阴谋,用小手段,可举旗造反他是不敢的。而且,就算他疯了,可也没有名目啊,代王去了京城,王府只留下了小猫三两只,连宗室都算不上,不让皇帝入城,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两害取其轻,所以,这两个人变招了,于是,就有了最后这封告急信。
信上的内容不复杂,小王子在大同打败王勋之后,突然转向,似欲攻略应州,进而取道雁门关,入寇中原。大同总兵王勋心忧如焚,是以尾随而去,意图阻挡,同时,请圣驾入驻大同,加强守备,以防鞑虏折返,趁虚而入。
一路走来,鞑虏和士大夫们勾结的阴谋已经暴露无遗,所以,众将都和江彬一样愤慨,纷纷喝骂不休。
谢宏倒是没那么激动,他早就知道那些家伙不是好人了,比如坑宣府边军那招,他其实很熟悉,明末的时候,关宁军就精擅此道。他们在松锦之战中坑了秦军,断送了大明最后一丝希望,用的就是这招。
只怪自己百密一疏,谢宏闻讯后,也是摇头叹息,天意弄人啊!没想到这种阴谋居然提前出现了,其实也不能说提前,毕竟之前还有一个土木堡,士大夫们用的也是差不多的法子。
说起坑自己人,华夏的官僚绝对可以称雄于世,对于他们那些千变万化的手段,任是谁,也只能望尘莫及。
不过,那些败类也乐呵不了多久了,等此战过后,也就是他们彻底消失的时候了,谢宏目光冷厉,杀气四溢。
“决战的时刻来临了。”正德却一下兴奋了起来,他终于看到决战的契机了,“兵发应州,那里就是决战之地!”
“喏!”众人齐声响应。
……“什么?皇上往应州来了?他为什么不去大同?”收到正德动向后,王勋彻底懵了。
大同离阳和远了点,不过也算是个不错的决战地点,当然,这是对小王子来说的,尤其是王勋将大同的主力都带到了应州之后,大同这个决战之地就更加理想了。
可是,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尤其是在跟正德作对的时候,就会加倍的体会到这一点。王勋的感悟就非常深刻,皇上这是压根不按套路来啊!不,应该说,皇上一开始就觑破了自己这边的算计,所以,一直在耍着自己和小王子玩,结果自己还挺配合的。
只不过,这个时候光惊讶是没用的,避开皇帝才是正经,他咬牙切齿的喊道:“传令下去,向南追击鞑子,去寰州!”向北的话,肯定一头撞上皇帝,现在没得跑了,只能往南走。
“再派人去指挥伯颜猛可一声,告诉他,让他回头来决战吧!”
“可他要是不肯……”亲信很迟疑,大同一直在催,可鞑靼那边就是不肯动手,保存实力谁都会,这帮鞑子也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的。
“告诉他,再不打就没机会了,老子要是被皇帝杀了,大同的几万兵马也会被收编,到时候,哼!何去何从,让他自己决断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