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月,宁波港再一次喧闹起来,只是喧闹依旧,人面已非。
先前在这里指挥若定,慷慨激昂的那些人都已不见,代之的是一群原本上不得台面的生面孔;这些人的脸上也没了从前的欢笑期盼,每个人的神情都很凝重,相互之间也甚少交谈,眼神中闪烁着的,都是警惕和畏惧。
“郑员外,你也来了啊。”杨庸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只觉心神一阵恍惚,虽然只是月余不见,可此时竟然恍若隔世一般。
他很清楚,以对方的身家和积极程度,应该是不会被列外目标的,但世上的事,从来就没那么牢靠,万一瘟神走了火呢?
“是杨老弟啊,我岂止是来了,嘉兴的世家、商人们都是我召集的,真是惭愧啊,惭愧。”
“原来郑员外你也……”杨庸微微一愣,随即更是大起知己之感,连连慨叹道:“唉,我也是呢,绍兴这么多世家,结果偏偏我被选中了,这事儿,还真不知是福是祸呢。”
“终归不是要把咱们一网打尽就是了,”郑员外唏嘘道:“郑龙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心眼多,眼色好,另飞高枝是可能的,可他也是个重情义的,要说他会害老夫,应该不可能,再说了,瘟……侯爷要杀人,又何必花这个力气?”
“老哥说的是。”杨庸连连点头赞同,连谢家、王家那样的大户,瘟神都说屠就屠了,又岂会在乎自己这些小虾米?不过,他还是有些顾虑的,“只是,没听到个准话儿之前,我这心里实在是不托底啊。”
“其实这事儿啊,我心里倒是有些思量……”郑员外左右看看,见没人关注这边,这才低声说道。
“哦?”杨庸眼睛一亮,“请老哥为小弟解惑。”
“解惑谈不上,就是说出来,咱们一起参详参详。”郑员外摆摆手,并不居功,“杨老弟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事儿。”
“老哥指的是……”去年发生了好多事,都是前所未有的怪事,杨庸一时也摸不到头绪。
“你忘了?就是五岛那边出了变故后,私底下流传的那个消息。”郑员外提示道。
“就是那个海贸新政?我倒是听说过这事儿,也觉得有些门道,不过后来谢……余姚那位……”提起谢迁,杨庸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干笑两声,道:“后来,就没在考虑了,难道今天就是为了这个?”
杨敏散布消息倒是很得力,也有不少人动了心,可这一切都被谢迁组建的联军打断了,单纯看船队实力的对比的话,谁又能想到今天这个结果呢?
“嗯,应该差不多。”郑员外点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余姚那位当初听到了风声,当下也是震怒,急令追查,后来却没了下文,你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呵呵,最后居然追查到了王家头上。”郑员外讥嘲的笑笑,道:“你想想啊,余姚那位跟苏州那位本来就有些不对付,在这种节骨眼上,他又怎能因小失大,毕竟苏州那位还在朝,而他已经致仕了。”
“你的意思是说王阁老……可是,吴县那里明明跟余姚一样啊?”杨庸大惑不解,王家跟谢家是一个下场,区别只有王鏊人不在家乡,因此仅以身免,逃过一劫罢了。
郑员外嘿然道:“去年其他人都是乘坐破船回来的,只有王家全身而退,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看呐,那杨敏恐怕也跟郑龙他们一样,早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了,那些消息就是他散布出来的,辽东那位打的,应该也就是个分化瓦解的主意。”
要说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人,两个人嘀咕了一阵子,就将整个事情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其他相熟的也都是差不多的模式,先是在一起欷歔一番,而后就是猜测纷纷,渐渐的接近了事实的真相。
“诸位,请这边来……”众人到达后,自有吏员接引,最后他们都被引到了一个地方,正是宁波的知府衙门。
等他们看到衙门口站着的那个人之后,先前的猜测也得到了证实,因为,那个笑吟吟的接引者,正是王家的船队掌柜,杨敏。
知府衙门的公堂很大,可也架不住来的人多,因此,会议场所被设置在了后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几乎半个江南的大户都来了人,要不是时间仓促,恐怕衙门后院都放不下,只能去码头了,只有那里才足够宽敞。
地上整齐的放了百十把椅子和数量更多的小板凳,正当中搭着一个简易的台子,旁边放着一张太师椅,这就算是会场了。
来的人无不老于世故,见到这架势也不用人教,按照先后顺序,一一在椅子或者板凳上落座,屏息静气的静候正主儿的到来。
这边秩序井然,正主儿的效率同样也不低,不多时,在一群甲士的簇拥下,一个俊秀少年步入了院中。
“参见侯爷。”虽然他身着一袭青衫,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年纪更是幼小,全然看不出来那个瘟神的影子,可众人却都是凛然起身,齐声问候。
“诸位免礼,请坐,地方有些简陋,也只好让各位辛苦一下了,咱们长话短说,杨千户,你就给各位说说吧。”谢宏笑着摆摆手,在那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是,侯爷。”杨敏躬身一礼,举身上了高台,朗声道:“各位都清楚,海禁,乃是我大明最为严重的弊政,不但束缚了大明航海业技术的发展,同时也放弃了海权的控制,更加谈不上对海外的扩展了……”
来了,所料不差,众人都打起了精神。
王海去年散布的消息,只是让他们有一点动心,离行动还远着呢,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局已定,要是还想做海贸,就只能按照总督府,也就是侯爷的规矩来,现在看这架势,侯爷似乎要重提旧议,这可是大好事。
至于航海技术的重要姓和海权什么的,大伙儿都是一听一过,谁也没往心里去,那玩意又带不来银子,而向海外扩展……呵呵,那种劳民伤财的事儿,谁会上心啊!现在侯爷您拳头大,上面又有人,您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好了。
“……百年弊政,带来了极为深刻的影响,造船技术的退步自不用说,放弃海权,也让很多心怀叵测之辈看到了可趁之机。”杨敏用犀利的眼神四下一扫,众人无不侧目回避,这里面是话里有话啊。
“七月的时候,就有许家兄弟冒天下之大不讳,集结了上千条战船,越东海而攻旅顺!若非有海禁之弊政,区区海盗,又岂能有这等声势?虽然仗着皇上洪福,侯爷虎威,将士奋勇,皇家海军将其一举歼灭,可是,这样的惨痛教训却不能不引以为鉴啊!”
除了少数死硬份子还心存疑虑,认为双方有可能是错过了之外,那场预期中的海战的结果,众人早就猜到了。瘟神也不是疯子,无缘无故的,他干嘛就跑来江南这里大肆杀戮呢?
何况杨敏本人就是随军出征的,难道他也是事先算好了,于中途脱队,再跟从倭岛来的谢宏汇合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尽管早有预计,可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众人还是止不住的露出了震怖的神色。千多条战船,数万水军,再加上一年来精心准备的那么多秘密武器,居然被一举击败了,看这样子,似乎还是全歼。
此外,海战是七月进行的,就算旅顺那边早有准备,打仗之后立刻动身,那也是一个多月就到了江南,这是何等恐怖的速度啊?要知道,从旅顺来江南可是逆风而行的,时间至少也得是去的时候的两倍以上才对。
若是再考虑的夸张点,侯爷是从旅顺去了倭岛,兜了个大圈子再来的江南……这里面的味道真是让人欲叹无从啊,什么样的船才能快到这种地步呢?
杨敏痛心疾首的说道:“这种情况不单是出现在旅顺,从海上威胁大明的也不仅仅是海盗,还有倭寇!就在半个月前,就在宁波港,有大股的倭寇泛舟而来,侵入了沿海多个城市,甚至还深入了内陆,对大明子民的生命安全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同时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这就是传说中的指鹿为马了吧?而且还是捆绑式的。在场的众家主对事情的真相都是心知肚明,可没人打算反驳,别说对方的刀就架在脖子上,就算在京城当廷对质,这事儿也很难摊开来说。
那些倭人的尸体什么的倒是无所谓,证据这东西就是给人看的,法律这玩意就是让人玩的,谁的权力大,谁就说的算,证据证言不过只是幌子罢了。
可要摊开来说的话,没错,谢大人冒充倭寇,跑到江南来杀人了,可士人这边也不干净,所谓的许家海盗是怎么回事,谁还不知道吗?在舰队惨败,甚至被全歼的形势下,这事儿能较真?
“有了这么多的教训,开海禁,难道不是势在必行之策吗?”杨敏总结道。
“杨大人说的没错,开海实在必行,在下愿意上疏朝廷,请愿开海。”想起去年听说过的那些关于海贸新政的传言,杨庸心头早已是一片火热,杨敏话音刚落,他便起身响应了。
“在下也愿意……”
“还有在下!”
致仕的也好,或是没出仕,却有功名在身的也罢,大明的规矩就是只要有功名,就可以上疏天子,当然,天子会不会看,会不会回应就是两码事了。
在场的家业都不算大,即便家中有人出仕,官职也并不高,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群起响应,要知道,响应的速度,可是关系到海贸税率,也就是大伙儿的钱袋子的,这种事岂能落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