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那胖子往城西走了,咱们还继续跟着吗?”
直到出了招商大厅,得了管家的体现,杨慎才发现,原来自己为火热的气氛所感染,竟然不知不觉跟着胖子等人走出来了。
“反正都跟出来了,干脆跟到底吧。”杨慎摇了摇头,不由哑然失笑。
其实,食品加工区只是招商大厅中的普通一角,相对于这种相对新奇的行业,诸如纺织、加工、组装等行当才是大热门。后面这些都是相对传统,比较容易理解,或者已经见到实例的,商人们自然更乐于参与。
不过,就是这么个人气一般的食品加工区,火热程度已经让杨慎惊叹不已了,那些他未曾关注到的热门行业,人气会有多高也是不言而谕。
所以,既然已经出来了,杨慎也没有回转大厅继续观察的心思,反倒是打算抓个典型,从头跟到尾,也可以对天津的状况有个全面了解,杨才子虽然不懂统计学,可还是无师自通了典型跟踪的调研方法。
进城的时候,杨慎也没怎么多留意,等跟着胖子一走才发现,原来城里面已经大变样了。
各个衙门都步了总兵府的后尘,看方向,他们正前往的专利局,就是原来的清军厅。总兵府和清军厅既然已经这样了,其他的诸如兵备道、户部分司这些,想必也都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其他机构。
民居倒是没有多大变动,不过朝着街道的一面大多都改造成了门房,门口也挂出了招牌,或是客栈,或是酒肆,甚至有些地方面面是一个门脸,却挂着好几块招牌,除了本店之外,剩下的大多都是仓库、民居出租的告示。
天津这里本来就以军户和商户居多,本就是机灵人儿,去年下半年以来对新衙门的动态也看得分明,都嗅到了新政之中的商机,所以,他们也都用自己的方式把握着机会。
如今的天津城,虽然表面上变化不是很大,可实际上,这里正在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高速发展着。至少对杨慎来说是这样的,无论是他的学识,还是管家的阅历,都不足以让他预测出,天津的未来到底是怎么一个景象。
不过,即便做不出预测,可眼前的情况他却看得分明,从商人们热切的目光中,百姓们到达目的地,心愿得偿的欣喜中,还有那些新官吏接人待物的态度和姿态中,杨慎看到了民心所向,也看到了新政带给大明的希望。
他很迷惑,对于谢宏的新政和种种举措,士林中满是恶评,就连他一向宽和的父亲杨廷和,和最为睿智的大明首辅李东阳,对之都满怀着警惕之心。
长辈们都是如此,他到了京城之后,也受了不少影响,这次来天津,他本也是报着勇入虎穴,智破敌谋的心情来的。
可到了天津后,眼前所见,耳中所闻都告诉他,这里没有阴谋。
有的只是一群让他陌生的官吏,这些人的身上完全看不到大明传统官僚的高高在上;一群他从没见过的商人,这些人的脸上,没有一般商人的卑躬屈膝;还有成千上万的贫民,这些人告诉他,士林中一直赞颂的弘治中兴是谎言!
现在离消息刚刚放出去不到一个月,现在能赶到这里的贫民恐怕还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而这么庞大的贫民数量,却仅仅是河北、山东两个省的,若是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天下,那这样的赤贫之家会有多少?
中兴之世?盛世?
数千年以来,关于什么样的世道可称之为盛世,说法很多,标准也不一。总体来说,一般盛世会出现在开国年间,由乱及治之时,往往会吏治清明,民间财富也充裕,社会风气会很不错。
不过,若是脸皮足够厚的话,当年南宋偏安一隅的时候,为了粉饰太平,宋高宗也称过盛世。比宋高宗更无耻的话,杨慎就不知道了,因为那事儿还没发生。
后世辫子朝的遗老遗少们,也鼓吹着一个盛世,那就是年年文字狱,天天饿死人的‘康乾盛世’了,华夏人再无耻,总也是比不过这些蛮族的,因为他们本来也没有脸面这种东西。
当然,在杨慎这个儒家子弟心中,还是有标准的,《礼记》所载,孔子曾经说过:“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就是儒家圣人心中的大同之世了。
这不正是天津正在做的吗?通过商业将商人们组织起来,通过工业给失地农民和赤贫者提供工作机会,让他们可以养家糊口。于此同时,在辽东,在三边,谢宏正在做的那些,不正是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所吗?
而且,同样以孔圣人的说法来讲,仁政是什么?很简单,为政以德,宽厚待民,施以恩惠。
在天津官吏身上,杨慎看到了仁德,从四川到江南,再从江南到京城,除了天津,他又何尝见过官吏们身上出现过这样的态度?要知道,他们面对的可是一群商人,是社会地位最低的一群人。
在新政的具体措施中,他看到了宽和,从两省赶来的百姓都和难民差不多,可到了天津之后,受到的接待可比难民高多了,外面成排的屋舍就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那些屋舍有些简陋,不过对那些百姓来说,却已经足够好了,何况,根据那些办事文吏的说法,等到工程工人召足之后,会先在城外修民居,然后再修路。
先百姓之忧而忧,杨慎觉得,这似乎比范相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更上了一层楼了,前者是实实在在的,而后者却是一个空泛的抒情。
最后,如果招商局的那个文吏没有说谎的话,天津衙门施以民众的恩惠还不止这些,通过专利局提供新技术给商人们,并且提供种种便利,让他们以之创造财富,这种恩惠比纯粹的散财要高明得多,也实际得多。
散财的话,大明这么多人口,有再多的财富也不够用,而且很可能会养出来一群寄生虫,人毕竟都是好逸恶劳的。所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天津衙门做的,正是这件事。
管窥见豹,能创造出种种神奇的技术,并将之毫不吝啬的传授于人,其中蕴含的智慧与气度,都是让人惊叹的。
正是在谢宏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前所未有的气魄的带领下,如今的天津,正朝着一个孔圣人曾经向往并且憧憬的辉煌盛世行进着,至少,以杨慎看来是这样的。
可是,京城的前辈和同道们,对此却持有相反的看法,到底谁错了?杨慎很苦恼,士林中喧嚣着的观点,都是说谢宏大歼大恶,现在的新政不过是伪善之举,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谢宏这新政到底伪善在哪里?
除非……他举目看了看前方,前面就原来的清军厅,现在的专利局了,若是谢宏真的是伪善,那么可能隐藏陷阱的恐怕也只有这里和税务厅了。
技术是谢宏的,他也许会凭此而要求干股,或者收取高额的专利费;若不然就是等有了收获的时候,对商人们课以重税,毕竟大明原本是没有商税制度的,他可以任意施为。
不过,这只是个可能姓罢了,从理智出发的话,杨慎并不认为谢宏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勾当,那太没远见了。
可他又很希望对方会这么做,因为只有对方这么做了,才能证明他的师长前辈们是正确的,比起素未谋面的谢宏,甚至眼前所见的商人和百姓,对杨慎来说,那些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景仰着的人才更重要,这几乎是一种信仰,又怎能轻易崩溃?
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杨慎跟在包胖子等人身后,进了专利局。
专利局的人相对少了些,来这里的都是想做实业的,而招商局那边却包括了许多行商或者要做海贸的。不是所有人都有信心和耐心开设作坊赚钱的,在很多人看来,商人就应该做一手进,一手出的买卖。
商人虽然少了,但办事员却差不多,格局也一样,大厅内,沿着对门的墙摆设着一排桌椅,后面坐着十几个书吏,桌子上放着各类别的名牌。
其中一张桌子面前正站了两个人,正是杨慎刚刚在招商局见过的那两个要开罐头厂的,胖子几人也看到了,于是一窝蜂的围了上去。
虽然是点头之交,不过终究也是熟人,通常情况下,那两人是会打招呼的,可杨慎却分明看到,那两人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书吏,半点都没注意到身旁的动静。
不知是不是他们这副模样感染了后来者,胖子等人围过去之后,很快也变成相同的样子,好像不是围过去几个人,而是有人搬了几座雕塑过去一样。
显然,那书吏正在讲的东西非常重要,这些商人切身利益攸关,这才会如此紧张。他们虽然都是屏息静气的倾听着,可从他们偶尔转动的眼珠,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中,杨慎可以感受到那份难以抑制的激动。
“大人,您是说……如果有独家手艺的话,咱们也可以申请专利?然后别人通过专利局学了之后,就必须给咱们银子,不,是专利费?这不是侯爷才能……”杨慎走过去的时候,那个书吏的说明刚好告一段落,先前的两人当中,有一人正迟疑着提出疑问。
“专利局是大明的专利局,在这里,只讲技术,不讲身份,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侯将相,只要你有一技之长,只要你信任专利局,专利局就会保护你的技术,让其为天下人所用的同时,也为创造技术的人带来收获。”
这名书吏也是面带微笑,可话语却铿锵有声,连杨慎听到了,都觉得胸中有些激荡,那些切身相关的商人都已经听得双目泛红了,是激动,也是向往。
“其实,侯爷提供出来的技术都不曾为他个人带来半点收获,这钱都是要入国库的。”书吏一挥手,指着城外说道:“城外的民居大家应该都看见了,若没有合适的居所,工人们又岂能有精力工作,而工人工作带来的是什么?是各位的盈利。”
“修路、疏通运河、建码头和交易大厅,这些基础设施都是为各位提供的便利,而且是在各位开始赚钱缴税交专利费之前,就已经建设完毕了。现如今只是天津一处,将来整个天下都会照样而行……这样才是取之于民,而又用之于民啊,有这样的天子,有这样的侯爷,正是我等大明子民之幸!”
“不错,大人说的不错,咱们的侯爷再是仁慈不过,咱们的皇上最是圣明不过了。”胖子第一个叫起好来。
“没错,我等受教了,大人,在下有一项家传的技艺,不知……”其他人也是纷纷响应,还有个别几个人,急吼吼的就欲将家传的技艺献出来。
听过书吏的讲解之后,商人们也明白了,原来不一定是制造八音盒那种宝物的手艺才叫技术,技术很多也是来源于生活经验的。
而华夏又一直以家族为传承的基本单位,几千年来,虽然历经变乱,可传承下来的经验技艺却不计其数。从前由于观念的限制,当然不会有人拿出来与人交流,可到了天津,对专利局有了了解后,商人们也都是意动。
“大人,我家也有,在下愿意效法侯爷,无偿将技艺捐献出来!”气氛开始热烈起来,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无偿捐献的声浪也高涨了起来。
“那不行。”无偿捐献的得利更大,可书吏却笑着摇摇头,拒绝了商人们的这个提议。
“怎么不行?难道我等效法侯爷的贤明之举,有何不妥吗?不然你为何横加阻拦?”包胖子指着书吏的鼻子怒吼道。
他家也有秘传的绝活儿,不过却算不上多高明的技艺,只是做菜的本事罢了,用这技艺得利,他觉得很有些过意不去,要是无偿捐献出来就不一样了,既能帮到侯爷和皇上的忙,又能把自家的手艺发扬光大,当然是件好事。
“各位跟侯爷不一样,侯爷身为三边总制,大明冠军侯,他是拿朝廷俸禄的,当然要为朝廷出力,怎能以公器为自己谋利呢?可各位却是普通百姓,攒点家当不容易,皇上仁慈,又怎忍让各位蒙受损失,各位只要依法纳商税,那就是对天子,对朝廷的莫大支持了。”
见众人脸上还有不平之色,书吏微微一笑,“这是侯爷亲口所说,然后形成命令传谕三边、天津以及常春藤书院的,在下也是书院的学子,当然要凛然奉行了。”
商人们还没有反应,可杨慎却忽觉脸上发热,心中羞赧,再也没心情继续听下去了,而是转头掩面而走,拿着朝廷俸禄,因此不能为自身谋利?说出这话,并且身体力行的人会是个歼佞?
杨慎觉得心中‘咔’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