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气象,正德元年正月初一,京城里喜气洋洋,一派盛世景象。
送走了弘治的年号和宽厚仁慈的孝宗皇帝,百姓们心里都有些难过,不过今天,大伙儿都忘掉了所有伤心事,投入在这喜庆的气氛之中。
况且,新皇虽然年幼,也有些顽皮,可是京城内纷纷传言,两个月来,在几位大学士的匡扶劝谏下,皇上已经展示出了明君风范。
近两个月皇上不但在朝堂上对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言听计从,甚至连行为也是循规蹈矩起来,更何况皇上还从约束了皇亲国戚,然后对文臣们大加赏赐,真是古之圣君所为啊!
要知道,皇上打赏的钱可是从内库中拿出来的,这样慷慨大方的皇帝,恐怕可以直追三皇五帝了。更有甚者,还有流言说,几位大学时奏请关闭皇庄,皇上都有意许可了,真是了不得啊。
皇庄是什么?那是皇上自己的产业,这都拿出来做赈济边民之用,当今圣上真是圣明无比,贤明的没边了。御史王时中说的好,‘孝莫大于得四海之欢心’,皇上如此贤明,一定会感动天地,保佑大明风调雨顺,万年太平的。
所以,今年京城的正月比往年还要热闹几分,这气氛甚至感染了朝中的大臣们。
祭天的时候本该庄严肃穆,可听着清平之章,各位大人都止不住的微笑,没法不高兴啊,本来今上姓子有些跳脱,大家都是担心不已,谁想他竟然这么快就明白事理了,真是让人欣慰不已啊。
鼓乐声再变,到了佑平之章,仪式即将结束,朝臣们的目光都投在了最前方的三个人身上。目光中有的充满羡慕,有的带着期待,有的遮遮掩掩的带着嫉恨,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三个人很快就要成为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了。
三大学士,即是托孤之臣,又是元勋宿老,更是在几个月就将皇帝的姓子纠正过来,一介顽童竟是有了圣天子垂拱而治的气象,如此这般,哪里还有人能动摇得了几位大学士的地位?
“起驾回宫!”大汉将军齐声发喊,齐整的仪仗之中,黄罗华盖显得气象森严,一派皇家气象。
“子乔,陛下能有今曰风范,多亏了你苦口婆心的劝谏啊。”祭天已毕,三大学士也相互交谈起来,说话的是一个已经年逾古稀的老者,须发已白,可是眼神却一点都不浑浊,顾盼之间颇有凌厉之色。
“呵呵,希贤兄过誉了,辅佐圣天子乃是我辈份内之事,又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劳。再说,此事本也是我等三人共同所为,又岂是谢迁一人之功?”谢迁脸上泛着红光,也不知是他本来面色如此还是兴奋的,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是内敛。
“哈哈,子乔就不必过谦了,近来入宫奏事之时,每每陛下略有迟疑之时,只要提到子乔之名,陛下便无有不允,不是你循循善导之功,又有何人?”希贤是大学士刘健的字,刘健如今也是志得意满,笑得十分畅快。
“子乔,宾之,时曰尚早,去寒舍小酌一杯如何?取消皇庄之事,还要两位和老夫一起好好参详参详啊。”眼看仪仗入了宫城,刘健出声邀请道。
“早听说希贤兄得了坛好酒,又得了右军真迹,正好上门叨扰。”三人相互都很熟悉,谢迁也不客套,当即答应。不见李东阳附和,他有些奇怪,转头看时,却见李东阳微微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似乎根本没听刚刚的谈话。
“宾之,何事之有?竟让你这般愁眉深锁的?”谢迁惊讶道。
“希贤兄,子乔,你们不觉得陛下最近有些古怪吗?”李东阳面色发白,颇有大儒风范。
“古怪?”谢迁回想一下,道:“没有异样啊?陛下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李东阳摇摇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由于先帝的宠溺,姓子便不沉稳,虽然我等悉心教导,可陛下还是我行我素,多年来都是如此,即便陛下登基后的几个月,也是一样。而他上次突然起意出京为我等所阻,居然就姓子大变……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宾之也无须过虑了,只要我等尽心而为,陛下总有明白的一天的。今曰咱们就散了吧,我们在这里不动,诸位同僚可也跟着吃冷风呢,呵呵。”刘健呵呵笑道。
李、谢二人闻言颔首,就待一同离去。正这时,突然从皇城内跑出来一个小太监,直奔三人而来。这人跑的飞快,面色惶急,三人远远望见都是一惊,不由止住脚步。
“三位大人,咱家是奉了太后懿旨来请问的。”这个小太监直到了近前,这才低声问道:“太后问,陛下何在?”
这问题实在出人意料,三位大学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谢迁说道:“陛下不是刚刚回宫么?”
“回宫的只有仪仗,陛下人却不在,三位大人不是和陛下一同前往祭天,又一同回来的吗?怎么会不见陛下?”小太监知道事情轻重,虽然心中焦急,可声音一直压得非常低。
“陛下没回宫?这怎么可能?不单是老夫等三人,百官也都随同,怎么可能不见了陛下?明明祭天的时候还在的啊。”谢迁遍体生寒,努力回想着祭天时的场景,明明没错啊,祭天的时候人还在呢,这么多人跟着,怎么会就不见了人呢?
“还有什么人不见了吗?经常在陛下身边伺候的那几个可都还在?”李东阳素以机敏着称,一惊之后,随即稳住心神,沉声问道。
“钱宁、谷大用、刘瑾那几个跟着陛下去祭天的也都没回来,其他几个没跟出去的倒是还在。”小太监不假思索的答道,皇宫里面已经鸡飞狗跳了,怎么会漏过这几个人。
“糟了!”李东阳心念电转,沉吟道:“陛下今天祭天,带的锦衣卫也有点多,本来老臣还有些奇怪,难道陛下他……”
李东阳一句话还未说完,宫城中又跑出来一个宦官,这人明显不如先出来的那个沉稳,远远的便叫了一声:“三位大人,太后在皇上寝宫找到了这封信,让奴婢拿给三位大人看。”
本来第一个报信的就已经引起了百官的疑虑,等第二个再出来这么一嚷,人群中一阵搔动,众人已经议论纷纷了,只是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三大学士那里,谁也没注意工部尚书曾大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拿来我看!”刘健冷着脸从那宦官手里接过信,拆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字:“朕去巡视边关了,劳烦几位大学士好好看家。”没错,是陛下的口吻,可这内容……饶是刘大学士已经一把年纪,经历了许多风浪,可连气带吓的,这会儿也是眼冒金星,胸口憋闷,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缓缓开口道:“陛下偷跑了……”
谢迁城府尚不及刘健,听了刘健的话,他只觉眼前一黑,仰天便倒,好在李东阳反应快,及时将他扶住。
谢迁没了祭天时的意气风发,软软靠在李东阳身上,大哭道:“皇上偷跑,这种事亘古未有啊,如果陛下有个万一,这大明的江山社稷将要如何?我等又怎有脸面见先帝于九泉之下,老臣有愧啊……”
李东阳冷声断喝,“子乔,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百官尚在,你不要失了仪态,更不能让消息传出去,否则……”被他一喝,谢迁倒是定了神,虽然心中仍是焦虑,却止住了哭声。
李公谋,刘公断,说的就是刘健见事极快,他也不理大哭的谢迁,断然道:“祭天是在南郊,陛下现在肯定已经离开京城了,这消息不能外泄,只能教各处关隘增强守备,再派人四下寻找了。”
李东阳颔首称是:“希贤兄所言极是,上次陛下说是要去宣府,这次又说巡视边关,必然是西去了,应速速传讯居庸关才是。监察御史王新亮奉命巡察关隘正在居庸关,此人乃是小弟门下,素来刚直,只要得讯,必能将陛下挡在居庸关下。”
“宾之所言极是,就依宾之。”
……让京城鸡飞狗跳的罪魁祸首这会儿却正在高兴呢。
混在一群锦衣卫中间,朱厚照同学穿了一身飞鱼服,左手边是一脸茫然的刘瑾,右手边是脸如死灰的谷大用,还有一个两眼发直的钱宁跟在后面,只有他自己兴高采烈的东张西望。
“哇,那棵树好大好茂盛,是松树么?”
大冬天的哪来的大树?钱宁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哭笑不得的望着那枯树残枝,有气无力的回答:“回陛下,那是杨树……”
“喔,我说老刘、大用,好容易出来一趟,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要打起精神来哦,你们看这风景如画,多美啊。”正德太过高兴,连称呼问题都忘记了。
此时正是大年初一,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河北平原上一片萧瑟景象,一眼望去,连半点绿色都看不到。刘瑾和谷大用闻声抬头四顾,看着周遭的荒山枯树,心里却是更加茫然了,这也叫风景如画,万岁爷别是高兴糊涂了吧?
见正德高兴,刘瑾鼓起勇气问道:“万岁爷,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他确实啥都不知道,莫名其妙的就被一帮锦衣卫拉上了马,他当时还以为是王岳要偷偷杀了自己呢。等他发现没事,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跟在正德的身边,已经离开京城老远了。
“去巡视边关啊。”正德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然后又惊讶的问道:“难道朕没通知你吗?”
“这个真没有……”刘瑾泪流满面,原来在万岁爷您的心里还有咱啊?居然还能记得要通知老奴一声。
“大用你也真是的,朕不是跟你和钱宁商量过了吗?你俩也不告诉老刘一声,你看给他惊喜的,都哭了。”正德对谷大用埋怨道。
“原来您那是跟老奴商量呢?”谷大用也哭了,万岁爷,您那也叫商量啊?
昨天晚上正德本来应该在斋戒沐浴中,结果谷大用莫名其妙发现正德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得意洋洋的命令自己明天要如何如何配合,如果这也叫商量的话,那什么才是命令啊?
“嗯?那咱们现在商量商量好了?大用,老刘,你们觉得咱们一起去巡视边关怎么样?喂喂,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啊?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自己先回京城,朕最不喜欢勉强别人了。”朱厚照同学向来从善如流。
“还是听您的好了……”谷大用和刘瑾异口同声的说道。跟着你胡闹也许还有条活路,要是就这么京城,还不被王岳和那些文官给生吃喽?傻子才回去呢。
“钱宁,这次行动还有很多不足之处啊,等回去后,你一定要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咱们下次再来的时候,就可以更容易一点了。”自己的意见得到了属下的衷心拥护,朱厚照同学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展开了批评和自我批评,顺便展望了一下将来。
“还有下次……”钱宁最终还是没忍住,也哭了,这次回去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呢,还下次?我的天啊!
“好吧,看来你们也都是迫不及待了,咱们加速前进吧。”正德意气风发的挥挥手。
“万岁爷,您说巡视边关……咱们这是去?”刘瑾迟疑着问道。
“去宣府呀。”正德眼珠转了转,找了个理由,“苗逵不是说鞑虏猖獗,边关告急吗?朕亲自去会会鞑子。”
刘瑾和谷大用一起翻了个白眼,那都是半年前的事儿了好不好,现在去能看见鞑子才怪呢。
刘瑾对政事更熟悉,又想起一件事,道:“万岁爷,李东阳的那个弟子王新亮正在居庸关,那人也是个死脑筋的,恐怕不一定肯开关放咱们过去吧?”
见正德正在兴头上,刘瑾也不指望能把人给劝回去了,干脆说点麻烦事儿,想打消正德去宣府的念头。
“那个监察御史啊……”正德挠挠后脑勺,也有点苦恼,不过他为了去宣府都忍了两个月了,哪里会因为这点小困难就退缩。他想了想,然后一拍手,笑道:“不要紧,车到山前必有路,朕会有办法的。”
您的办法?几个跟班对视一眼,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别又是什么不靠谱的办法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