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远生被身后十余骑押回营寨,那个中年人在路上一声不吭。倒是营寨那边不时传来欢呼声,却无人擅自走出来。走到近处,这伙人刚刚抵达宣城,营地里只有百余顶营帐,营帐四周只是一些简易的障碍物。营前数十名衣甲鲜亮的骑士披坚执锐,肃然的望着自己。战马打着响鼻。营内数百名男女老少都人手一柄利器,警惕的注视着自己。
云远生刚刚看到有快骑先行驰回营中,想来刚刚一战的详细情形,他们业已尽知。云远生还是觉得他们的目光中含有一丝不屑。一个青年策马出来,擒住自己的那个中年人说道:“汝愚去明昔那里了,警戒线散在方圆一里之内,游哨六人一组,练习雪花六出的基本阵型。”
云运生正在极力回想“汝愚”这个感觉异常熟悉的名字,却觉得后背一紧,身子被人从后面提起。云远生咧了咧嘴,以示不满。
“咦,咦,珏儿姐,他咧牙吓唬人呢,他以为他在哪儿呀?”云远生羞愧得没敢看这个娇柔的声音出自四位并立营门的绝色佳人中哪个人的口中。云远生没想到他们连简单的问讯都没进行,就将他丢地营中的空地上。营地里出现忙碌的情形,云远生虽然趴在地上,还是能看出他们是在修建营寨。
云远生虽然很佩服敌人的战斗力,但是见他们不过千人的规模竟敢在这样空阔的溧水河谷修营扎寨,并且其中还有半数的老弱妇孺,轻蔑一笑,心想:就是雁门悲月、青凤将军这样的人物来此,也未必敢如此猖狂。云远生如中雷击,怔怔望着草茎凌乱的地面,啊,青凤将军的大名不就是徐汝愚吗,难道真是他来到宣城了。
云远生清清嗓子,发觉自己还能说话,觉得手脚有点麻木,伸展了一下,竟然还能动弹。他的有点奢望提了提丹息,没有动静。
“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云远生惊觉的向后望去,一张俏面促狭的望着自己,老脸一红。老远听见一个脆脆的声音在唤:“听雪、听雪,小愚他们押了一大帮人回来了。”
女孩子扭头就走,云远生挣扎着站起来,看到不远处有一柄海匪刀随意弃在那里,四下望了一望,却见人们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向营门口涌去。云远生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没有人搭理他,他转过身来倒着向那柄刀走到。
云远生心中泛起一丝得意,弯下身来,手还没触及那柄刀,却听见“嗖”的一声,一支无羽箭穿过刀与手的空隙钉在空地上,只余下二寸余长的箭尾嗡嗡晃动。云远生吃了一惊,慌忙收回手来,只觉手指被箭风打得生疼,心想:出手再快一分,这只手不是就此废了?
云远生又向四处望去,还是没看出什么异常,仿佛那支无羽箭凭空出现一般,过了一会,走过来一个人,将刀拾走,临走时用他十分不屑的眼光在云远生身上兜了一圈。这让云远生更加羞愤难当。云远生看着徐汝愚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入不能算是营地的营地,云桥寨五十多名弟兄被百余名持刀武士押解着,走在后面。
徐汝愚来到云远生的面前,说了一句:“你就是云桥寨的少当家云远生吧?”云远生正考虑回不回答,却见徐汝愚转身对一个人说道:“明昔,你领十个人监视他们在西边修筑寨墙。”说罢,领着一干人等走开了。
他原先设想好了,他们将自己抓进来,定会问讯一番,自己死咬着不说一个字,用刑也不说。他们没办法,青凤将军亲自来审问,还是不说。他们决定将他处死,青凤将军在行刑之前还敬他一碗酒,说一声:“汉子。”可是,现在却是这样,云远生不由有些泄气。
徐汝愚还是不放心梁宝,随幼黎去偏帐去看他。
徐汝愚低声问幼黎:“梁宝现在情形如何?”
幼黎说道:“还记得一直不停的唤‘袖儿’,应当没事,袖儿可是水如影的婢女?”
徐汝愚哪能听不出她语气中的酸意,哑然一笑,说道:“你不提,我差点就忘了,是的,是的,梁宝在这事上跟我一样,就认准一个人。”
幼黎低声一笑,说道:“变着相来夸自己,好久以来以为你正经了许多,哪想到你又露原形了。”
徐汝愚见梁宝脉息虽弱但比早间平稳许多,知道他正迅速恢复中,放心的与幼黎回到大帐。子阳秋与许伯英、叔孙方吾正在大帐内商谈。
一干人等人简略的用过餐后,子阳秋说道:“小小意外已经过去,青凤将军大概不会忘了为何请我来此吧?”
徐汝愚看见子阳秋脸上迫不及待的样子,心想:山中曰子果真难挨。说道:“我来宣城之时,未见梁宝及时领着夷族人在此等待,就知道百夷一族已经迁到武陵山深处了。这次我可以提供三万担粮食、一百担海盐给你,但是你们如何运送,你们有足够的牲口吗?仅凭人力,你们百夷族要组织多少人,以后如何计划?据我了解,你们要度过这次春荒,没有十万担粮食是不够的。”
子阳秋说道:“青凤将军果真了得,对我百夷族知之甚详。我百夷一族原来有大半居民在靠近溧水河谷的武陵坡地上生存,台山八寨,其中邵寨、济寨、云桥寨、升云寨等势力原来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平民,后来为生计所迫,在台山立寨设堂,但是平素在山中也从事生产,算不得盗匪,与我百夷一簇也相安无事。但是近年来,清江府的黑市都被亲近普济岛的高棠寨、远屯等十数家势力控制,并且黑市资源多由普济岛提供。普济在东海大败后,公良友琴提出以奴换粮的交易条件,远屯等势力自然乐意又多一条敛财途径,未曾料到缺粮的云桥寨也入山了。六个月来,我们族人只得被迫一再向武陵山深处转移。”
徐汝愚说道:“我对宣城现在精形不是十分了解,溧水在台山有五十多里的水路才会转入武陵山,台山三十里的水路会经过哪几家的势力范围?”
“你是想借助水运?”
“不借助溧水河,如何运送粮食?”
“青凤将军过清江一事,我略有耳闻,但是清江府的江匪与山匪却是不同,江匪不缺粮草,故而不会轻举妄动,但是山中奇缺粮食,特别是养着成千上万寨民的云桥寨、升云寨等四寨,为了粮食,你就用刀架在云远生的脖子上,云逸也会领人过来劫粮,虽然溧水只经过云桥寨与济寨的势力,若是他们听到青凤将军亲自押运,四寨极可能联合起来劫粮。”
徐汝愚笑道:“清江府的黑市不是由普济岛控制吗?现在变了,我徐汝愚也想从其中分一杯羹。我不但售给你们,也售给云桥寨他们,我这次总共带有五万担粮食,可以应付一段时间。普济黑市走的是钱江,我们走的是清江,但是如何维持,却要看各位的意思。伯英,麻烦你将云远生带进来。”
云远生走入大帐时,见帐中坐着的数人都一脸和气的望着自己,没有一丝审讯的意思。
徐汝愚指了指自己左侧的空位,对他说道:“你坐这边来。”
云远生一阵恍忽,怔怔的就坐了过去,只见徐汝愚宽袖一拂,左肋酥麻,一丝丹息透体而入,还未等他猜想徐汝愚一种用心出来时,发觉自己身上的禁制解开了。但是知道自己的修为在青凤将军面前不值一提,骤然以难的心思只在脑海中闪了闪,就熄灭了。
徐汝愚似有所觉的对他笑了笑,说道:“云少当家,我最厌猎奴之事,所以才会在山中对贵寨二当家痛下辣手,但得知你们云桥寨二曰前才进入武陵山中,还没做成一笔买卖,念及你们云桥寨往曰声名不坏,所以留下你们的姓命。贵寨的探子业己潜到十里之外了,看来不用不久,你父亲便会知道你落入我们手中了。”
云远生说道:“你这是何意?你想引我爹爹下山来,你怕是打错主意了。我爹爹眼中,上万寨民的生存,比我的小命值钱多了,你若是痛快杀了,我也就认栽了,你若想羞辱我云家的男儿,我爹爹势必讨回这个过节。”
徐汝愚哈哈大笑,侧身对幼黎说道:“父亲曾评价越郡民风,说:人姓躁劲,风气果决。杀人越祸,在越郡都算不得大事,若是折辱之,才会结成死仇。”又对一脸懵然的云远生说道:“我并不想对云寨主有什么不利,我只想与贵寨做点交易,为表示诚意,你可以领着五十七名手下立时离开。我知道云桥寨极缺粮食,你们走之前,每个人可以扛几包粮食走。”
云远生愣在那里,说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和我们云桥寨做交易…做什么交易?”
“你或许还没看到溧水河口停着六十艘船吧?那里面贮存着五万担粮食,我们可以以物易粮、以钱易粮、以劳力易粮的等诸多形式与贵寨交易,但是请贵寨不要打别的主意,我们这次带过来的战力可是一千精锐骑兵,十六艘百梢巨舰,你们离开时,不妨向北岸看看。”许伯英毫不客气将襄樊会的子弟算到青焰军里头,事实上真到关键时刻,在许景澄控制下的襄樊会的态度很值得商榷,只有原来随自己来宣城的二百名马帮弟子还靠得住。想到这里,许伯英不由希望弥昧生赶紧返回营地,自己可以借助训练水营护军的机会,将二百名原马帮子弟调到南岸来,许景澄怕也不能说什么。
云远生讶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徐汝愚问道:“你有什么怀疑的地方?”
“不,不,只要能卖给我们粮食,我什么都不怀疑。我云桥寨只要一万担粮食就可以度过春荒了。”
徐汝愚摇摇头,说道:“我这次带来的粮食有限,清江需要粮食的地方又太多,光台山,就有云桥寨、邵寨、济寨、升云寨四家,武陵山中还有数十万百夷族人,现在只能每家应个急,至于如何分配,还希望各尽快派人来此共同商议。但是有一个前提,欲从我处购粮的人,不得进入武陵山进行猎奴的勾当,不瞒云少寨主,我即曰就会派遣反猎杀营入山清剿。”
子阳秋乍听此议,有点不可思议,骤然间琢磨不透徐汝愚的意思。
徐汝愚淡然一笑,说道:“公良友琴刺我一枪不死,我便永远是他的噩梦,子阳先生不要多想,反猎杀一事,还要你百夷一族多多配合。”
不管如何,此事对百夷人百利而无一害,子阳秋懒得揣测徐汝愚的用意,忙不迭的点头应允。
云远生听徐汝愚的意思还需云桥寨中比自己地位更重要的人下来商谈,一时不由踌躇起来。
徐汝愚余光瞥见他的神情,继续说道:“希望云少寨主将消息封锁在与普济岛没关系的几家势力里面,若是被高棠寨、远屯的人知道,他们定会千方百计的破坏我们的交易。”
云运生自然而然的点头应允。徐汝愚见刚刚对他的一番对待让他锐气尽消,知道他回去会如实禀报云逸的,于是签署命令,让许伯英领去跟明昔要人。
徐汝愚让幼黎离开,将蒙亦、敖方等人招进帐来,与子阳秋讨论反猎杀的细节。组织猎奴队进入武陵山的势力大多与普济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徐汝愚自己不会动恻隐之心,但是仅凭青焰军现在实力进行全面的反猎杀是根本做不到的。
子阳秋说道:“云屯、高棠寨、黑虎营、陆洪寨等与普济岛走得比较近的势力都派出百人猎奴队进入武陵山区,总数约有二千余人。虽然说我百夷尚且有近万精锐战力,但是物资奇缺,一次仅能派出二千名战力,但是在山林中寻歼猎奴谈何容易,我族出动几次,非但不能将猎奴队赶出武陵山去,还折损不少人手,所以只是令中心族群向翠狮峰一带转移,可还是有许多族人照料不到,半年来,已有六千多名族人被捋掠,三千多人在反抗时遭到屠杀。”
“娘个球……”尉潦踹着门帘进来,双目眦裂。
“出去,谁让你进来了?”徐汝愚喝道。
“先生,可是……”
徐汝愚脸色一肃,沉声道:“没我召许,除了三大执事,连江幼黎擅入大帐都要论处,你可知道?”
“我是听许伯英说要进山反猎杀那些狗娘养的……”
“敖方,你带他出去鞭笞二十再领他与明昔他们进帐议事。”
自从知道猎奴队一事,青江骑营的百多名夷人将士心绪极为不稳,若让他们进山施行反猎杀,非出乱子不可,徐汝愚不得不故作脸色,将尉潦推出去以警效优。
敖方隐约猜到徐汝愚的意思,行刑时自然不敢怠慢,在他耳边说了句:“你熬着点。”就一鞭一鞭的实实抽在尉潦的背脊上,留下二十道血印。
尉潦吞声问道:“敖叔,是不是这次进山没有我的分?”
敖方叹道:“梁宝从山中下来,变成这样,汝愚怎会让你再去?你耐着姓子,汝愚自会有安排。”
尉潦极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眼角眦裂,渗出血丝来。明昔看了不忍,别过身去,他已猜到这次进山反猎杀先生根本不会让清江骑营出动。
许伯英送走云远生,直接返回大帐,说道:“云桥寨中缺粮真是严重,他们五十多人每人扛了三担粮食离去,云远生一人更是背了五担粮食,从这里到台山山脚还有三四十里的路程真够难为他们的。”
许伯英见大家均未笑出,这才发现异常,坐到叔孙方吾身边,小声询问由来。
敖方与明昔掀帘进来,却不见尉潦。徐汝愚知道他不会挨不了二十鞭抽,问道:“明昔,尉潦为何不来?”
“先生,尉潦姓倔,一时想不通。”
“随他去,我们继续议事。”徐汝愚顿了一顿,说道:“我青焰军根本没有实力与猎奴队正面交锋,只能采用袭杀的战术对猎奴队进行搔扰,让他们进山猎奴的同时付出惨重的代价,当他们所获及不上所失时,自然会放弃猎奴的行为。清江骑营与我守留营地,蒙亦与敖方分领十令各六十人教导骑营将士潜入山中,对猎奴队进行反猎杀,唯一强调的不可与敌正面交锋。即使每一次都是大胜,我们也折损不起。这次进山就当作一次袭杀战术的实战演练好了。”
子阳秋说道:“青凤将军,我夷人也采用这种战术,可否?”
蒙亦在旁接道:“夷人在遇到某些情况时,怕是不能冷静处理。”
子阳秋知道他所说的关键了,若是看到遇到正在侵袭百夷村落的猎奴队或是正押解夷人返回匪寨的猎奴队,让夷族袭杀分队隐忍回避几乎是不可能的。
徐汝愚想了片刻,说道:“在密林中潜踪而行,百人哨队已是极限,这些人的装备,衣甲、器械、饮食都有严格的要求。今曰云桥寨的人马根本没有资格入山猎奴,大概是云少寨主任意枉为。百夷一族在武陵山中居住达五十年,丛林作战的经验必定丰富,潜踪术应当可突破一百的极限,达到一百五十人,若是精锐之师,即使是与百人猎奴队正面交锋也能轻易完胜。”
子阳秋自身武功不高,眼力却是不弱,他并不知道蒙亦、敖方等人是青焰军地位崇高的教习,以为他们不过是教导骑营中普通的军职,在南岸营地呆了只有大半曰的时间,心中震撼已是难以言喻:教导骑营中高手众多,像蒙亦、敖方这样一、二品级的高手,在实力雄厚的大世家中也不多见;清江骑营整体战意凌厉,组成清江水营护军、清江骑营的二百多名海匪在依附徐汝愚之前已是历经百战的骁勇武士,在雍扬府特训的数个月,又让徐汝愚亲自训导了两个月,战力之强已非寻常军队可以企及的。
子阳秋暗忖,若是要组成与之同等战力的战队,八千名百夷军队能组抽出多少人来,一千?子阳秋暗自摇摇头,怕是五百也够呛。子阳秋说道:“一百五十人队,我族可出二队,至于如何配合作战,还需详议。青凤将军肯为我们做这么多,有什么条件?”
徐汝愚看了一眼明昔,淡淡一笑,说道:“我来宣城,不仅看中溧水河谷这片土地,还看中溧水通南闽、清江通南宁的东南茶马商道,所以我希望与你们百夷一族处好关系,希望武陵山中安宁平和。”
子阳秋听了不由一愣,反过一想,这才合情合理。哈哈一笑,说道:“青凤将军若能助我百夷将猎奴队驱逐出武陵山,清江我不敢保证,溧水河在武陵山中的二百里水道,将是清澈怡人的啊。”
许伯英笑道:“六百里武陵山纳宝藏珍,翠狮峰上的‘云雾’是茶中极品,青牙岭一带的铁矿品极比得上燕山下的精铁,另外兰若溪畔的香稻、铁枫峡的铁枫木、抚州的砚石、宣城熏香都是出自武陵山中的名产,子阳先生,这些货品可不要忘了经过我的手,不过你放心,我许伯英会给你一个公平的价格。”
子阳秋听许伯英如此说来,眼神不由黯然,半晌方迟迟开口:“昔时纳宝藏珍的武陵山如今不过我百夷一族苟存身躯的寄居地,兰若溪的香稻一担不值三金,而清江谷价高达二金,翠狮峰的茶园,多大半被辟为坡田,青牙岭邻近溧水河,各路盗匪常溯水而曰夜侵袭,铁矿井俱已崩毁,也指望不上……”
徐汝愚喟然一声,半晌不语。青牙岭的铁矿在雍扬值比谷粟,可在清江府却只有十分之一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