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交情
“干!”酒杯发出撞击的清脆响声,淡红色的酒在杯中轻轻旋转。酒味有些涩,不是我喜欢的味型。
肖坚也没有回答我刚才的提问,只是不停地往杯中倒着酒。然后率先一口而干。然而我却分明看见,在他举杯饮酒的瞬间,已经用手轻轻擦拭了下眼角。
这个动作很小,但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把客厅的大盏吊灯关掉,掏出火机,把一只只蜡烛缓缓点亮,夜风从露台外轻轻涌入,簇簇烛光在昏暗中轻轻摇弋。映射着两个孤独的身影。
换了平时,如果是一男一女,配上点音乐,这本该是无比浪漫的一幕,然而对于我们肖坚来说,却只是两个成年男子对她的淡淡缅怀而已。望着安幼青的相片,我亦有些无言,总感觉在这时说话哪怕大声一点,都似乎会惊扰到她的。
我点上了一只烟,插入蛋糕中,双手合什,向着安幼青的相片拜了拜。肖坚一直默不做声地看着我,见我拜完,亦惨然一笑,和我一样朝她的相片敬拜了一下。
“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会认出你?”肖坚拜完,沉默了许久,方长长叹了口气后问道。这是我一直等待他回答的,不由点点头,道:“确实,我都不知道那儿露出了破绽。”
肖坚望向我,看了半晌,方摇头一笑,道:“其实刚才见到你时,我虽然觉得很熟悉,但真的不敢相信是你的。”
“什么时候肯定的?”
肖坚没立刻回答,只是又重新倒了酒,对我道:“和现在一样。”我怔了一下,问道:“刚才在酒吧里喝酒的时候?”
“聪明!”肖坚淡淡一笑,道:“你的打扮、气质、口音,甚至相貌都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但有一样是不会变的!”
“说来听听。”我还真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让他看出来。
“其实要说不会轻易改变的,也有很多了,比如身材,轮廓。但最主要的,是你的手!”肖坚看着我握杯的手,轻声道:“我第一次在电视塔初见到你时,就注意到你这双手了。”
我一下明白了,肖坚呀肖坚,原来你的观察力竟然是如此强的。他说的不错,由于我少年时无数次用双手插过铁砂,成年后,手指也是非常粗糙,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指甲一度难以生长。
我一直以为停止插铁砂后,这种情形会得到改善,但毕竟已经成年了,虽然这几年指甲也逐渐生长出来,但指型却是大大异于常人的。指尖和掌缘非常厚实,显得很有力道,当然我的手虽然看着粗糙,实际上却是很灵活的。赢政当年就曾好几次叹息,说想不到我这样粗糙的一双手,居然还能拥有近300的apm。
我也确实低估了肖坚,这一切要是换了和我非常熟悉的肖世杰,我都不会太奇怪。但我和他并不是非常熟悉的,而且如果如他所说,还在第一次见到我这个无名小子时,就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并且一记经年,只能说我真的太低估了他。
因为同样的那个时候,我心里甚至还有些不屑于他的斯文与懦弱。认为他根本无足轻重,特别在安幼青和我说起有关他的事后,我甚至都没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可以说,在肖家的所有人中,我对他的看重甚至不如肖雪,如果不是那一次在肖万全的生日宴会上他忽然露了一手,赢了肖进的话,或者我永远都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举起自己的双手,仔细端详了一下。无奈地苦笑道:“早知道你这么轻易就认出了我,我就不用装得这么辛苦了。”
肖坚黯然一笑,忽然道:“你其实真的改变很大的,即便我肯定了是你,也觉得好奇怪的,没想到短短一年,你居然已经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想来你这一年,一定发生了很多变故吧。”
我微微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无奈道:“谁不是如此呢,人生永远是向前走的,不到死,谁又能知道能遇上些什么人或事。”肖坚同样点头,忽然用右手拍了拍我,再度举起杯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好兄弟,干!”
我怔了一下,有些自嘲地道:“你还当我是兄弟?”
肖坚道:“当然,你该知道,我是个极度恋旧的人。”我轻轻点点头,确实,只从他对安幼青也如此情深上来看,他绝对有说这句话的资格。他也根本没必要在我面前做秀的。
肖坚轻轻啜了口酒,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这次回来,是想报仇的吧。”
我没有说话,自是默认了,既然大家都已经说破了,也没必要再否认的。
肖坚见我不回答,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下整个人靠在沙发上,双眼望着天花板,似是自嘲般地笑道:“人生真是件有趣的事,我明明知道眼前的你,唯一的目标是要对付我们肖家,我却居然没有一点恨意与戒心,甚至还愿意和你把酒言欢叙旧。”
“对,我也很不懂,你都知道我来的目的,甚至知道我的目的,为什么还把我当朋友。”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
肖坚看也未看我,只是淡淡道:“男人有男人的交情,也自然有男人的选择和做法,换了我是你,也绝对会报仇的。”
“其实……”我顿了一下,道:“不管你怎么看我,我想说的是,你并不在我的计划中,我没有想过要对付你的。”
“我知道的,你恨的人,也许只有我父亲和世杰吧。”肖坚坐正了身体,低下头去,眼神有些呆滞地道:“其实不止你,我也恨他的。自从幼青过世后,我一直不相信她的死是意外,派私家侦探查了很久,只可惜,我查到的最后结果,原来对她下毒手的人,居然就是我的好父亲!”
这一瞬间,肖坚的声音有些沙哑了,眼神也一下红了起来,喃喃地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择。一个是自己深爱的女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
我一下怔然了,这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如果告诉他其实安幼青根本没喜欢过他,恐怕都是一件极残忍的事。
一滴清泪顺着他的脸颊轻轻滑落。
看着肖坚那眼角无声无息流出的眼泪,我怔然了,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肖万……你爸应该不会让你知道这事才对。”
肖坚揉了揉眼睛,叹道:“那时我陪我爸……陪他去美国治病,但其实才出去没多远,就接到了妹妹打来的电话,说已经查到了世杰这几年利用肖氏的名头,瞒着家里大肆侵吞财产的证据,问我爸该如何处理,是否把这事告诉大哥,让他依家法处理。”
轻轻一叹,肖坚续道:“本来我爸也没当一回事,说那点小钱影响不了家里,等从美国回来再罚他。但我偏偏多嘴了一句,说世杰很叛逆的,叫妹妹不要太激进了,否则世杰会狗急跳墙的,所以我爸接受了我的建议,让妹妹下令暂时冻结了世杰的资产。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世杰竟然会因为我的这个建议,更加加快了下手的速度。”
我嗯了一声,明白肖世说的是实话,当时肖世杰如此急着对付肖进,很大程度是因为资产被肖雪所冻结所致。而肖雪和肖世杰之间的矛盾,我比谁都清楚。
肖坚缓缓续道:“你知道的,尽管我知道世杰他很有野心,但在这么几兄妹里,我一直和他从小就更合得来一些,我的本意,原本是想做和事佬,不想几兄妹间闹到动用家法的地步,但我真的没想到世杰竟然真的这么快就下手了。我也没想到我爸心机这么深,当时听在耳里,什么也没表示,只是说想转航到香港顺路看看老朋友。然而我们才一到香港不久,就听到大哥的噩耗,我爸居然当时也没什么反应,厔都没急着回e市,只是暗地里却开始派人进行调查,在接到泰国人说世杰已经和他们联系的电话后,已经肯定是世杰下的手,就……后面的我想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道:“后面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只是不明白,你爸为自己的儿子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为什么要杀了幼青。幼青她是无辜的啊!”
肖坚惨然一笑,看着安幼青相片上那甜美的笑容,缓缓道:“我爸的原则,向来是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的,他甚至怀疑幼青是世杰派到他身边的卧底。而且就算明知不是,他也不会放过幼青的,跟这事有任何关系的人,他都不会放过的。”
“你既然知道他报复心有多重,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我心中一下愤慨起来,大声地对肖坚喝道。
肖坚缓缓低下头,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把拳头捏成越来越紧,在暗夜中发出骨结磨擦的吱吱声。过了半天,才轻声道:“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确实,我本来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只是那个时候,我被嫉妒蒙蔽了全身。”
说着肖坚伸手入怀,从西服内兜中掏出一本笔记本,轻轻放在茶几上,声音越来越低沉哽咽,缓缓道:“我知道我爸要对付世杰后,也曾想过他会对付幼青,所以当天就想过带幼青走,但我来的时候,她正好在冲凉,我在等待她的时候,一时无心,也可以说是好奇吧,就很卑鄙地偷看了她的日记!嘿,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心中最纯洁的女神,竟然和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兄弟,甚至和我很多认识的人,都有着这样肮脏的关系……原来在她的心里,我竟然是这一个一无足是的人。”
我一下无言了,任何一个男人,身处他那时的心态,都会失衡的吧。换了是我,在那一瞬之间,也许也会选择逃避。恋爱中的人,永远是无比脆弱的。
命运也许真是注定的,我知道幼青一向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换成是我,即便她把日记放在我面前,我也绝对不会翻看一页的,但对如此喜欢她的肖坚来说,却是肯定的想知道安幼青的真实想法的。只是谁也不会料到,这小小的一个变故,却把安幼青最后的生命希望给完全葬送了。不用说,肖坚当时自然是热血上脑,黯然离去,然而他前脚方走,肖万全派的杀手就已经上门了。
“幼青她比谁都苦,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以为这一切,是她愿意的吗?”我感觉自己的双眼也红了,缓缓道。
“我知道,但我当时真的控制不了自己……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我没有。是我,是我害死了幼青!是我害死了她……对不起!对不起!”肖坚哽咽着,忽然一下挥起拳头,狠狠地捶了自己胸口一下,然后一下抱住了安幼青的相框,伏在茶几上痛哭起来。
暗夜中的微微烛光,在这个男人的号陶痛哭声中轻轻闪动。
“我太自私了,她怎么对我,做过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这么难过,我居然还见死不救。我该死呀!”肖坚不停地泣道,不停地用手捶着茶几的桌面。
我心中一阵黯然,再如何愤慨,我又如何再忍心责备于他,我一直以为,安幼青之死,最难过的便是我,但我现在才知道,比起肖坚,自己真是太幸运了。我至少还拥有过她的爱,然而肖坚,不但从没得到过安幼青的一点点真爱,而且要在一生的愧疚中活下去,更不能像我一样铁了心的复仇,他又如何能对自己的父亲下手的。
“阿坚,我想……幼青如果在天有灵,不会怪你的,她一生凄苦,上了天堂,也许就会把这些不开心的事都忘记的吧。”
肖坚一边抽泣,一边自嘲地哽咽道:“阿龙,这么一年来,我的良心无时无刻地被谴责着,然而这些话,我谁都不能说,今天能遇到你,能把这些话说出来,真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轻轻拍了拍他,帮他斟满了酒,道:“喝酒吧,今天我们两兄弟不醉不休!”
肖坚缓缓立起身来,一脸的憔悴,捧着安幼青的相框,喃喃道:“青青,生日快乐!”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用衣襟擦拭了下泪痕,看着我道:“阿龙,我真的很羡慕你,知道吗?幼青说,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就是你。她说,你是她这辈子遇到的唯一一个好人。是她的守护神!”
我心中一阵颤抖,想起那些淡淡的情事。泪水,不知不觉地从我的眼眶中滑落。这一刻,我知道,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对这个绝代的佳人,所拥有的情感,并不止是怜爱!
“不过我已经不再嫉妒了。幼青她没有爱错人,她的阿龙,已经回来了。”肖坚惨然道:“她在天之灵,也一定在看着你的。”
“对了,你怎么有这儿的钥匙?”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肖坚嘿地自笑一下,道:“这套房子,本就是她签约在我们公司时,我送给她的,我那时候还天真的想,以后……也许有机会和她永远的住在这里,然而……”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举起杯,对着我道:“喝吧!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点点头,举杯一碰。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这样的不可理喻与不可预期的吧。
就如同我,永远也不曾想过,居然可以在这样一个微寒的夜里,和仇人之子肖坚一起在这间屋里品着干涩的红酒。仿佛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
这一夜,无关仇恨。有的只是我们两个人,对一个已逝红颜女子的回忆和缅怀。或者肖坚说的对,男人有男人的交情,再理智的人生,再深的仇恨,比起那些刻骨铭心的爱,其实,都那么微不足道。
长夜不眠,这一夜,我们喝光了幼青屋中所有的藏酒。
“从明天开始,我一定会阻止你的,我虽然也很憎恨自己的父亲,可是他对我来说,同样是无法替代也不可或缺的!我姓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有些事我一定要做!”
“我明白!”我淡然一笑,然而我的心里却长长叹了口气,现在我要复仇的难度,已经大到了我难以想像。除非……
肖坚忽然微笑了,道:“怎么,是不是在想现在就下手杀了我?保住你的秘密。”我怔了一下,我得承认在这一瞬间,我的潜意识里确实闪现过这样的念头。当下微微一笑,点头道:“不错,不过只是想想而已。”
“为什么只是想想而已?不觉得错过这个机会,你以后会后悔的吗?”
我哈哈一笑,道:“要做真正的男人,就一定要做很多让自己后悔的事吧!何况在幼青的屋里,我真的只当你是兄弟的。”
肖坚点头,毅然道:“说得好!顶天立地,方是大丈夫,你放心,今天的事,明天我就会忘的干干净净,也不会跟第二个人提及,你若真有本事,就把我肖坚还有我老爹的人头摆在幼青的坟头祭拜吧!”
“好!今天出了这道门!我们从此形同陌路!”
“好,就让我们为这句话干上一杯!我肖坚对天发誓,无论他日你死在我手中,亦或是我被你所杀,都永远当你是好兄弟!”
“好,无论谁生谁死,都他妈记得给对方扫墓除草!”
“干!”
这一夜,是男人的交情,是热血的逆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