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憬一个人站在那儿,垂着头,穿着雪白的丧服,戴着孝,远远看过去,人比以前更瘦了。
他的对面站着一对主仆,都是女孩子,其中一个身穿华丽的裙装的女孩子,看起来应该是主人,头上别着一支流苏步摇,气急败坏的样子,正在对林憬发脾气。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我道歉!”
林憬今天也在追着凤凰散步,不留神,就离开了主殿,来到了广阳殿附近。
他想在自己住过的地方看一看,所以在这里站着的时间比较久。
他忘记了操纵那两只凤凰,结果其中一只不小心撞到了这个女孩子的发簪,以至于惹得对方大怒。
林憬第一时间已经道歉了,可对方似乎在认出他是林憬之后,而显得尤为盛气凌人。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可以赔给你。”
其实发簪并没有坏,只是撞得歪斜了一些,扶正就好了。
“赔?你赔得起吗?这是二殿下送给我的新婚礼物,天上地下只有一只,你拿什么赔?”
对方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被宁织锦家送到魏桢身边的那个旁支所出的嫡女,名为宁雅慈。
随着魏桢成为储君,她的位分也趁势得以擢升,被封为良娣。
“……”
“再说了,你一个金盏奴碰过的东西不知道有多脏多晦气,白给我我也不要。”
林憬被她说得脸色苍白,其实他想争辩一句,你们现在住的广阳殿还是我住过的,可你们还不是照样在住?
可是他没有说,一方面他确实冲撞了对方,一方面他根本没有精力跟她吵嘴,也没有胆量跟这位货真价实的贵族少女起冲突。
宁雅慈骂了半天,见林憬始终怯怯地,不敢说话,一时间觉得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很是无趣。
她举起手想要打林憬两下出气,可身边的侍女连忙拉住她,说道:“主子,别跟他一般见识,陛下和雪后都疼他,把他打坏了,只会给咱们惹麻烦!”
“哼!”
骂也没反应,打也打不了,宁雅慈的脸上阴云密布,但也只能恨恨作罢。
“晦气的东西,权当是我倒霉,我告诉你,以后不许来这附近,听见没有?”
“……”
“说话!”
“听见了。”
“真讨厌,明知道自己是个扫把星,还到处乱逛,我看魏枳就是被你给克死的!一天到晚不得安生,谁挨着你都没好结果。”
宁雅慈说完,撞开林憬,趾高气扬地带着侍女离开了现场。
她们走的时候,随手打开了其中一只凤凰,木头做的小玩意儿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林憬等她们走远了,才敢把碎片捡起来。
这只凤凰是他自己组装的那只,他辛苦组装了两天,玩了不到三四天就什么都没有了。
剩下林惋做得那只木头凤凰还在他身边盘旋,跟他一样,形单影只地游荡在这深宫之中。
他把碎片收在一个手帕里,想要带走,可起身之前,又想起少女说过的话。
她说,魏枳就是被他给克死的。
所以,在大家心里,就是这么看自己的吗?
是了,她说得也没有错,娘是因为生他而死的,魏枳爱过他随后消失地无影无踪,就连辛苦孕育孩子也死了。
对啊,自己怎么没有考虑过是自己的问题?
可是,自己真的这么不祥吗?父皇收养他的那年,还打过胜仗,说他是福星,给他起名叫林憬,这么美好的名字。
为什么呢?为什么现在就成了这样?
林憬想不通,又觉得很是内疚,他无法起身,蹲在地上呜咽着哭起来。
耳畔有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可林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全然没注意到这件事。
“多罗。”
魏枳叹了一口气,弯腰蹲在林憬身边。
距离近了,他甚至可以看见林憬单薄脊背上清瘦的肩胛骨,这些日子,他的头发也没有好好修剪,显得又厚又干枯,像他的精神一样萎顿。
林憬捕捉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他一开始,并没认出魏枳的声音。
直到他抬起因为恸哭而变得艳红的五官,隔着朦胧的泪水,模模糊糊看见魏枳的时候,他仍旧没有看清楚他是魏枳。
魏枳本来酝酿了很多话要跟林憬说,无论是逃亡的过往,还是澹台素,他曾想全部告诉林憬的。
可真当他看清林憬的悲切时,那种呼之欲出的坦白,却在这一刻变得哑然,他的眼里只剩下一个脆弱的林憬,多可怜呀,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一定受过很多委屈吧?
魏枳想着,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忽然展开双臂,将林憬抱住。
林憬骤然落在这个怀抱里,先是惊悚,他挣着想要逃。
可魏枳却把他勒紧了,时隔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又拥住了自己曾经的爱人:“别跑,是我……是我回来了。”
林憬整个人僵持,他不可置信地扬起脸,看着眼前易容的魏枳。
魏枳看他有些怔愣,连忙卸去面具,看着林憬,轻轻亲了他一下:“是我!你以为是谁?”
林憬像只不肯变得柔软的猫,直挺挺地僵立在魏枳的怀里,像是在辨认眼前的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直到魏枳亲在他脸上的湿润,那些想念,渐渐渗透他的皮肉。
林憬这才如梦初醒,忽然埋下头,什么都没说,圈住了魏枳的脖颈,闷闷地哭了起来。
他哭得没有声音,但魏枳胸襟前地一片很快就被打湿了。
他的嘴巴张开又闭上,想说些什么,他最想说的当然是宝宝的事,在他离开蕞都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身心险些追随魏枳和宝宝去死,他难捱地等候他,自责地指责自己,没有保护好宝宝。
他想把这一切都告诉魏枳,他想要魏枳安慰他,抱抱他,跟他说这不是你的错,我已经回来了,你没有克死我,宝宝可以再有的,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为我争取过,努力过……
他想听见魏枳说很多很多话给他。
可魏枳还不等开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向他们来袭,一队羽林卫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包围,魏枳警惕的皱起眉头,抱紧了林憬。
然而,当他抬眼一看,却在那些羽林卫簇拥的中央,看见了魏渊明和雪中雒严肃而阴沉的目光。
凤魂殿里,还燃放着素馨花香,殿中景致如旧,但魏枳这一次,却以被押解的情形按在殿下,而殿上则是并排坐着的魏渊明和雪中雒。
“不要杀他……不要……”
林憬抱着魏枳的胳膊,死守着失而复得的恋人,弱小的他在那些羽林卫面前头一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任凭他们怎么拽都不肯松手。
魏渊明寒着脸看着殿下的乱象,最后把目光落在心虚的雪千重身上。
“你私自掉包了自己的侍从,把他带进来的?”
“……”
雪千重觉得自己呜呼哀哉,委屈地哀嚎:“姑母救我!”
“杖责八十,拖下去!”
羽林卫立刻挟持住雪千重,雪千重哭着骂魏枳,蹬魏枳:“老子倒**血霉了!你这个讨命鬼!八十杖能给我打断气!”
“别!别打那么多……”
雪中雒很是尴尬,她知道魏渊明很生气,可也不能看雪千重被活活打死。
魏渊明恨恨地看着她,雪中雒哑口无言,但又挣扎:“二十杖行不行?”
“四十!你坐下!”
“……”
雪中雒乖乖坐下,不再讨价还价。
雪千重痛苦哀嚎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雪中雒在心里把雪氏的祖宗问候了个遍,希望他们保佑雪千重能挺下这些杖责。
料理了外人,魏渊明终于把目光落在魏枳身上。
等魏枳如实将自己如何失踪,乃至遇到澹台素的事说完。
魏渊明基本可以判断,魏枳尚且不知道自己派阮世恩截杀他的事,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你的话说完了?”
“是。”
魏枳点头,等着魏渊明说下一句话。
可是魏渊明却始终没再开口,这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很窒息。
魏枳想了又想,膝行向前,以一种恳求的姿态,微声说道:“父皇……我知道,我这次作战失利,失踪在外,丢了脸面,可是我……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我知道储君之位已经定下,但是……但是那是在我不在的情况下……”
魏枳想提起重选储君之事,可当他迎上魏渊明不容置疑的目光,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自己再说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他从小就很在意魏渊明的态度,一直很执着于储君之位,这次失踪,实在是大意失荆州,令他措手不及,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失去储君之位。
“父皇……我……我自知已经错失机会,但是……但是儿臣在外流落之时,全靠澹台素与我相互扶持,方能活命。”
“眼下,他已经随我回到梁秋,儿臣希望能够册立他为大殿妃,给他一个名分。”
“……”
说这话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胳膊一紧,是林憬攥疼了他。
他回身看了林憬一眼,林憬表情漠然,眼神空洞,像是受了些刺激,不知所措。
魏枳有刹那的抱歉,他流落在外那么久,林憬肯定很记挂他,为他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如今他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别的人取代他,他心里肯定会很难受。
但是,眼下他已经失去了储君之位,只能从长计议。
澹台素在金鸣国尚有势力,有一支军队,有地位和权势,如果自己跟他结合,完全还有力量与魏桢抗衡,即便魏桢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可要等魏渊明死还有很长时间,他未必能够笑到最后。
何况平江仙曾经说过,自己他日会问鼎三界,成为霸主,他不信自己会就此落败,无法翻身。
自己一定要抓住任何机会,如果自己真的选了林憬,认下自己跟林憬的婚事,那他将失去一个强有力的助力。
他还没等到魏渊明说话,一旁的雪中雒率先坐不住了,她起身,愤怒地指责魏枳:“不行!要什么名分?什么澹台素?你现在已经有大殿妃了!那就是多罗!”
“我不管他是什么皇子,世子,公主,郡主!反正有我在一天,他就别想做这个大殿妃!”
“……”
雪中雒的恼火在魏枳的预料之中,魏枳不甘地看向一旁的魏渊明:“父皇……”
魏渊明眼神阴暗,神情看不出喜怒。
一个魔胎孽根,自己出于怜悯才瞒天过海、委屈自己的亲生儿子才收留下的孽种,现在正在自己的面前大言不惭地要退婚,娶别的人,来顶替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一刻,魏渊明真想把他活活掐死,片片剐了。
“林憬。”魏渊明没直接表态,而是看向林憬,“你什么想法?你愿意跟魏枳退婚,让澹台素来做这个大殿妃吗?”
林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之际,他却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连空空荡荡的小腹,都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与酸涩。
他有口难开,可魏枳却容不得他犹豫。
“多罗……你说话!”
“……”
“多罗,你放心,阿商知道你的存在,他保证会好好对待你的,他在金鸣国的素华娘娘面前发过誓,绝不会薄待你。”
素华教是金鸣国的国教,其中素华仙子则是金鸣国至高无上的神只。
凡是在素华娘娘面前发过的誓,必须遵从,否则天打雷劈,粉身碎骨,无一例外。
“多罗,你说话啊,你放心,他是如假包换的男子,不会生养,到时候,你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
可是我的孩子刚刚没有了。
林憬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窒息过,那种好不容易被按下去的丧子之痛忽然被提及,再次戳穿了他的心。
“回父皇母后的话……我愿意,只要……殿下能够开心。”
林憬说完,忽然垂下头,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那一刻,魏枳的胳膊似乎不再能给他任何力量,他有些消极地放开了他。
但魏枳却因为喜悦,兴奋地拥住了林憬。
“放肆!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尊严!知不知道羞耻!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位置你拱手相让!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魏渊明怒喝一声,前所未有的暴怒。
他起身的时候掀翻了殿上的桌台,台上的清茶飞扬,溅到林憬面前,像是当众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骂他没有底线,毫无尊严。
魏枳被魏渊明骤然卷来的怒火吓了一瞬,脸上的喜悦也僵持住,眼睛先是看向魏渊明,又打转回来看林憬。
林憬脸颊烧红,憋了半天,才有些冒犯地扬起头,向着魏渊明,露出他额头的奴印,以及垂泪的面孔,恨然说道:
“可我哪里有尊严?哪里还有羞耻?”
“……”
“莫为金丝雀,便做捧盏奴。金盏奴哪个不是这样?金盏奴有什么尊严?有什么羞耻?”
“……”
“如果我有尊严,有羞耻,我应该能堂堂正正地做人,骑着骏马,乘坐车辇,光明正大地从蕞都的京畿大道风光走过……可是这一切,我都没有……你自己……不是也很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