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六年,三月十三。
张山风遭遇鞑靼的第二十一天。
张山风站在帅帐之外,双手伸出,一脸死鱼相。
随即双眼一闭,深深叹息道:“天要灭我啊!”
云衣走了过来,用废弃的木架,裹着破布,做成了简易的“伞”。
云衣伸手,为张山风遮挡着这毛毛细雨。
带着春天气息的雨,夹杂着雪花,如冷冰冰的手,抚过脖颈一般,吹的人浑身冰凉凉的。
雨中,佳人撑伞,遗世独立。
一派唯美的江南诗画,亦或者是战地的染血鸳鸯。
画风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意浓浓。
但是!
这个年代,这叫作死!
感冒是要死人滴!
尽量别淋雨,尤其是冬天。
这些张山风肯定知道。
他这副身躯的前任主人,就是感冒之后,吃仙丹被毒死的。
此刻,张山风却依旧这么站在雨中。
因为,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云衣丝毫没有担忧,“何故如此伤感,援兵也许就在路上!”
她相信这个一次又一次,创造奇迹的男人!
张山风将云衣拥入怀中,贪婪的闻了闻云衣身上,点点气息。
别误会!
这与体香不是一回事。
这是——很多天没洗澡的气味!
汗水,泥渍加发霉,略微酸爽!
但是,他不在意。
这样暧昧的机会,也许不多了!
张山风柔声的解释:“这几天,鞑靼人一刻不停的进攻,四面八方都有,而且极其分散。
哪怕我已经让他们瞄准射击,节约弹药,但子弹消耗还是极快。
恐怕最多几天,我们的就……”
云衣最近也明白了。
这十来个铁疙瘩,其实就是射击速度极快的火铳,而子弹就是火铳的火药。
如果没了子弹,这些铁疙瘩,就真的是铁疙瘩了。
云衣俏皮的一笑,丝毫没有担心:“相公会想到办法的!”
张山风有些哑然,随即苦笑:“你这是多相信相公啊,相公又不是神,变不出子弹!”
随即,张山风脸色凝重:“而且就算能变出子弹,希望也不大。
春天快到了,春雨绵绵,和风细雨,尚且无碍。
但是!
如果再拖下去,只要一场大雨,火药被雨水打湿,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他去年年底,又将子弹和火铳进行过改良。
但是,受限于锻造工艺,纯手工的子弹,密封不是那么完美。
对付这种绵绵细雨倒是还凑合,遇到大暴雨,子弹内部的火药铁定打湿。
到时候会引发卡壳,打不了等一连串的问题!
那时候,就是他们的死期!
云衣红着脸,凑到张山风耳边:“要不,我们……”
她后悔了,一直没让张山风得逞。
如今只怕再不补救,就留着下辈子了。
她不是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只是一直强装轻松,努力的管好后勤,想了一切办法,化解张山风的压力而已。
“没心情,你身上的味道,比死老鼠好不了多少,实在……”
张山风没说完,突然发出一声久违的惨叫:“啊!”
多么痛的领悟……
痛的撕心裂肺!
所有人朝这个方向看过来,就连躲在尸堆后面的鞑靼人,都被这惨叫声吸引,瞟了一眼,看看什么情况。
云衣瞪了一眼所有人,怒喝道:“看什么看,没看到老娘在执行家法吗?”
云衣出手,极其有分寸,没有一点外伤,除了痛,没有任何后遗症!
所有人不敢多说什么:“……”
张山风掩面倒地,将脸埋进土里。
这下完了!
英明尽丧……
所有人:“哈哈!哈哈哈!!”
主将惧内,这是所有军中男儿的笑料。
可以想象,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将是军中最大的笑话。
……
成化十六年,三月十九。
张山风遭遇鞑靼的第二十七天。
张山风依旧站在帅帐外,眺望南方。
他坚信:寿哥不会不管兄弟!
……
京城,朱佑樘躲在东宫,独自一人喝的酩酊大醉。
同时,他嘴里一直重复着:“对不起,哥无能为力!
对不起……”
……
此时,张山风听见远处鞑靼人在异动,有厮杀声,有马蹄声!
援兵!
援兵到了!
“天不绝我!
哈哈哈!
天不绝我!”
“铺木桥,迎援军!”
张山风惊喜的大声喊道:“南面的,将木桥搭上!
龙,蛇两位,往前移动两百步,木盾掩护!
大家打起精神来,将睡着的兄弟叫醒,不需要轮换了,援军来了!
给我抄家伙,迎接援兵!”
第一次,明军阵营冲了出来!
此时,鞑靼人才看清那个能成片收割骑兵的东西。
一个独轮车,两人推着,车上有一个铁疙瘩,后面有一个人拼命的摇着,旁边还有人不停的更换着什么。
铁疙瘩一直在喷着火舌,出口处一直在冒烟雾。
两面夹击,首尾不能兼顾,让鞑靼人很快溃败。
张山风看到明军骑兵,撕破了鞑靼人的防线。
但是!
他们并没有停留,甚至都没来及看一眼张山风,就绝尘而去。
只是错身的一刹那,马背上有个老将,一直盯着他看,还给他露出了一个怪异的微笑!
原本张山风心情越来越失落,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勉强。
但是!
当张山风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奋力拼杀进来。
“老头!”
张山风脸上再止不住泪水,这是他第二次流泪!
上一次——是云衣!
福伯浑身是血,胸前中了一箭,依旧杀出了一条血路,朝他而来!
张山风已经没有喜悦之情,而是沉声命令:“再调两门快炮过来,全力压制鞑靼骑兵,迎接援兵!”
他已经看懂了。
这不是真正救他们的援兵!
他们只不过又送了一批人来送死!
而来送死的这批人,领头的叫:老头!
福伯冲到张山风身前,一个跟头栽下来。
他坚持到现在,已经坚持不住了!
“箱子……箱……里面是......”
微弱的声音,来不及说太多。
老人一辈子为张老三两代人付出,最后的生命,也付出在给张山风送补给的路上。
“老头!”
一声怒喝,并不能挽留逝去的生命,挽救不了那个曾经,他可以依托性命的老头。
泪水模糊了双眼。
张山风扶着福伯的身躯,脑中一片空白,耳旁似乎有呼叫声,他听不清。
眼前杀戮之声,他也看不清,只是搀扶着福伯的身子,不知道该做什么。
人生,第一次,有自己至亲,在自己面前惨死!
而且是明知必死之局,还不远千里来陪他!
这一刻,张山风只感觉自己好累,什么都不想了。
只感觉双眼一黑,就想昏睡不醒,不去思索这些恼人的事情,停留在刚刚平定琼州的日子。
那段风光惬意的日子里,无拘无束的日子;
那段日子里,辛苦劳作,喜悦丰收;
最重要的是:那段日子里,有一家三口和一个苗族少女,带一个丫鬟,以及……
一个老头!
张山风努力的回想,他脑海中回想到很多画面,但总有一个身影很模糊。
那是谁?
他仔细的排除,就是想不起来。
最后,脑袋灵光一闪:老头!
老头不见了!
因为:福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