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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云峦交叠似影(四)

五分钟后。

左镇潮倚靠在自己的病床上,视线缓缓扫过眼前病房中的三个男人。刚刚还觉得过分宽敞的房间,肉眼可见地狭窄了起来。

如果只是空间拥挤也就罢了。

这三人还都长了嘴。

“幸会幸会。”陆回雪想了想,对崔璘伸出右手,“我是她师父。”

“师父?”崔璘像是没太理解这个词语的意思,“哪方面的师父?什么时候的事?”

“每个方面。”陆回雪大言不惭道,“三天前的事。”

坐在沙发上的盛询发出一声嗤笑。

崔璘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了一些:“……抱歉,请问你的职业是?”

“……”陆回雪顿了顿,稍稍吸了口凉气,“呃……道士?”

崔璘闻言一语不发,悄悄扯了扯左镇潮藏在被子底下的袖子,低声道:“小左,你是不是被骗了?这人看起来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说不定就是那种江湖骗——”

“哎哎哎,”陆回雪不乐意了,“说谁江湖骗子?给你点面子还摆上谱了?凑我徒儿那么近干嘛呢?”

他大跨步走过来,直接一把抓住崔璘的手腕,将人从左镇潮的病床边提溜开。

崔璘猝不及防,被甩到一边后还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一下扯到了哪里,还下意识“嘶”了一声。

左镇潮见状,顿时想下床去扶他一把,只是腹部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她不得不留在原地。

她猛地拍了一把床头柜:“好好说话,别动手!”

陆回雪瞬间收回手,墨镜因为惯性往下滑动了几分,露出一双狐狸眼清澈又无辜地看向她。

好像在说“我什么也没干,是这个人自己跳起来移到那边去的”。

左镇潮痛心疾首地道:“崔医生靠这双手吃饭的,你刚刚那一下万一把人拉伤了怎么办?”

她想想就觉得后怕,陆回雪又不是普通人,鬼知道他手劲有多大?!

崔璘扶着墙壁直起身,像是在忍着痛意,略微喘息了一声,才抬头朝她道:“没关系,我没事的,你不用为了这点事和他闹矛盾,他也没有……嘶——”

这话分明应该是求情的好话,但不知为何,陆回雪听着总觉得怪怪的。

他干脆把那袋花花绿绿的零食一放,单手叉腰倚在墙壁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还扎小辫的医生。

仗着自己比对方高出个两厘米,居高临下地半仰起头,笑吟吟道:“装什么呢?我刚刚可是一点力气都没用,你这都能叫唤两句?林黛玉?”

话音未落,盛询就从沙发站起来,走到陆回雪后面给了他一脚。

陆回雪:“?”

他转过头,满脸惊诧地看着盛询:“你踢我干什么?”

去踢那个装模作样喊疼的玩意儿啊!

“骂你就听着。”盛询“啧”了一声,“废话真多。不知道在病房里保持安静?”

陆回雪:“???”

他被气笑了:“我废话多?我刚刚进来前你们两个不也——”

“砰”!!

他这话还没说完,病房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响得几乎整个走廊震了震,就连病房内的顶灯都因此闪了数下。

“什么情况?!”左镇潮大惊失色,“地震了?!”

正说着,病房外就瞬间响起了一道颇为陌生的嗓音。听着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不远处的走廊上传过来。

那嗓音在此刻显得尤为尖锐和刺耳,分明就隔着十几米远,左镇潮却无法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什么动静?”盛询总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不自觉皱起了眉,“这群**是非要我把‘安静’两个字纹在他们脑门上才能长记性吗?”

“——啊。”陆回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左镇潮安抚道,

“莫慌,为师回来之前正巧遇见那畜生的父母找上门,小楚应付他们去了,现在约莫正吵着呢。”

左镇潮目瞪口呆:“你就把楚临春一个人丢在那里,自己回来了?”

“那不然呢?”陆回雪双手一摊,“我留在那里,和他一起吵?”

“省省吧。”盛询嫌弃道,“他在那里待着的结果就是IcU又得多进去两个。这医院装不了这么多病患。”

“……所以,刚刚那个声音是患者母亲的?”崔璘从墙角缓步走来,在左镇潮床边站定,丝毫看不出刚刚哪里伤到的模样,“听着似乎有些生气啊……可人不是还没死吗?”

他这话把病房内其他三人全给干沉默了。

陆回雪则是直接震惊地看了他一眼,转头问左镇潮:“这人真的是医生?”

这什么职业素养?

尽管从左镇潮认识陆回雪到现在,他已经被数次指控为江湖骗子,还被盛询当场戳穿了招摇撞骗的事实,但是他此刻依然有足够的底气质疑其他人的职业素养。

盛询不关心崔璘的职业素养。他低头看了眼表,偏头对着青年冷声道:“接下来的话你没必要听。自己出去。”

崔璘微微挑了挑眉。

他没有当即回应盛询的要求,反倒是将视线投向了左镇潮的方向,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

「盛询话说得难听,但的确没做错。」左镇潮心想,「谢家这点破事谁沾上谁倒霉,崔医生就是来治个病,还是别知道得那么多为好。」

于是她朝着崔璘点了点头:“崔医生,你先去忙吧。”

“……好。”崔医生略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我只来这一天,患者情况已经稳定,如果没意外情况,我今晚就会回去。”

左镇潮自然记得还有对方搬家的事,便承诺会在出院前夕与他联系。然而未等崔璘开门出去,她又回想起自己新获得的那个技能『黄肠题凑』——方才就打算好要给崔医生其中一枚,正巧现在房间里也没有外人,直接交给他算了。

她在内心默念技能名,摊开的手心上方便凭空出现了一道旋转的气流,不过几息时间,金光突然极快地闪烁了一下,三枚长方体状的小物件轻巧地落下,掉在了被子上。

左镇潮随手拿起其中一枚,简单观察了一番。这东西形制极为精细巧妙,有九根细巧的黄芯柏木枋纵横咬榫,组成的形状却像是一只棺材。

而参照『黄肠题凑』这个名字……说不定这玩意儿真的就是个小型棺材。

她没花费太多时间端详,直接趁着对方还没离开,一把塞给了床边的崔璘。

崔医生也懵了懵:“这是……?”

“护身符。”左镇潮随口胡诌道,“去庙里给您求来的礼物,记得随身带。”

崔璘愣了下,随即唇角便漾开一丝笑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谢谢,我会好好珍惜的。”

他们这边的小动静并没有引起门边两人的注意。

也不知道陆回雪都听到了点什么,眉毛挑得极高,唇角也饶有兴味地翘了起来。

趁着门外的争吵声略微平息的空隙,崔璘推门走了出去。他一打开房门,走廊上的声音便越发清晰地传来。左镇潮竖起耳朵,一下便听见了楚临春那略显疲惫的嗓音。

崔医生脚步顿了顿,漠然朝IcU看了一眼,便径直朝着与其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他一走,门再度合上,声音逐渐模糊。左镇潮好奇得不行,当即就呼唤陆回雪:“师父,扶我起来!”

她倒要听听看外面究竟在闹腾点什么!

一分钟后。

“……过去点,你的手压着我的头发了。”盛询面无表情地说。

“啊,抱歉——”

“你怎么不问问自己的头发为什么要跑去我徒儿的手底下?”陆回雪颇为不满道,“来乖徒儿,到为师这边来,离那孽障远点。”

“吵死了。”

左镇潮:“……”

就算这病房的门板再怎么大,要挤下整整三个人似乎还是有点太勉强了。

更何况其中有两个还是身高腿长的成年男性。

她几乎是被夹在中间,左手底下是盛询的长发,右手底下是陆回雪的衣摆,以一种颇为局促的姿势靠在门上,对外头的动静进行窃听。

楚临春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地传过来,听上去已经有些疲惫:

“……谢夫人,我已然重复很多次,谢如晦先生的行为违反了委托人条例,无权追究协会的过失……”

那道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你们那个什么协会的负责人呢?叫他出来!”

病房内偷听的几人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盛询。

盛询:“……看我干什么?看我她就能闭嘴?”

谢夫人,也就是盛询他爹盛元煦的表妹,大名盛元意,嗓门洪亮声音尖锐,且是个彻头彻尾的复读机。从他们三个杵在门口开始一直到彻底调整好位置,她就始终在翻来覆去地讲那几句车轱辘话——

中心思想大概就是:你们这个是什么协会啊?你们真是害人不浅啊!真是太过分了!我儿子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都是你们的错!

盛询无比清楚,即便他现在真就走出去处理这件事,盛元意还是要重新把那几句话复读一遍。

哪怕是态度友好如楚临春,在回答了数个一模一样的问题后,还是有些绷不住了。

回答内容已经从最开始的家属人文关怀逐渐变成指责谢如晦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

左镇潮颇感愧疚,然而她实在不便出现在现场,因此只能满怀愧疚地继续听墙角。

但她依然有几分疑惑:“楚先生不也是秉烛人吗?怎么在干工作人员的活?”

这事儿应该让夜鸮出面调停吧?

“哎,徒儿有所不知。”陆回雪就凑在左镇潮的头顶,一说话气息就搔过她的脸颊,“小楚在协会里向来是块砖头,哪里要用就搬去哪里。谁让他这么好用。”

左镇潮:“……”

这什么资本家?

“对了,说起来那不是你表姑吗?”陆回雪朝着盛询道,“你不出面去管管?”

“没必要,她翻不起什么水花。”盛询不甚在意地说,“谢家管事的不是她。”

他刚刚说完,门口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出现了另一道陌生的中年男性嗓音。

与盛元意不同,此人一上来就直逼问题核心,咄咄逼人地质问楚临春:“伤我儿子的是谁,你们查到了吗?人在哪里?”

毫无疑问,这是谢如晦他爹。盛询说这人叫谢向明,和他妻子半斤八两,都是拎不起的货色。

左镇潮不由得把身体挺直了一些,而门外楚临春回答的声音也一改刚刚的疲惫,稳重且找不出差错地说目前协会还在调查。

“有什么好调查的?”谢向明穷追不舍,“和我儿子一起被救出来的还有其他人吧?现场就他们几个,伤人的除了那几个人还能有谁?”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难道你们还真以为世界上有鬼?”

“……嚯。”陆回雪咋舌,手指把玩着头发,“这么大言不惭?谢家还真是一脉相传……”

“师父,你玩的是我的头发。”

陆回雪充耳不闻,且已经开始给手下的头发编起了辫子,一边问盛询:“谢家管事的来了,你还是不出去?”

“也不是他。”盛询依旧漫不经心,“这就是个挣钱的而已。”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一般,几乎是在楚临春即将开口回答的瞬间,再度响起了一个让左镇潮感觉颇为熟悉的嗓音。

“……大哥,我来和他谈,你和嫂子先进去看看如晦吧。”

这个声音,她不久前才在电话里听见过。

是谢灼今。

左镇潮听见身边的盛询轻轻“啧”了一声,表情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所以你的意思是,谢警官才是谢家如今的……”她斟酌了一个更合适的用词,“家主?”

“你这又是什么封建糟粕?”盛询瞥了她一眼,“……据我了解,谢家老头子死之前,特地立了遗嘱,让家里人之后都要听谢灼今的话。不过谢氏内忧外患,不服他的人也不少。”

“怎么说?”

“因为他是收养的。”

就在盛询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重量级发言的同时,谢向明也出声了。

“灼今,这件事你不用管,如晦是我儿子,我怎么样也得给他讨个公道回来。”

“公道?”谢灼今的声音沉了几分,“公道是你在这里质问就能找回来的?他们说得很清楚,谢如晦违反条例在前,你和嫂子不去追究他到底违反了什么条例,一个要找什么负责人,另一个要找其他伤患,不就是想叫个能承担罪责的人出来吗?”

“我——”

“大哥。”谢灼今叹了口气,略微带了些安抚的意味,缓和道,“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这件事不用你们操心。现在弄清楚如晦为什么受伤最重要,我会查清楚的。”

谢向明像是被说服了,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