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肃在感慨自己倒霉的同时,也知道赵官家很愤怒。
一个在位三十多年的圣天子,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搞这样的事,会让日渐衰老的帝王引发慌乱,继而兴大狱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毕竟这不是一个缫丝场被烧烧毁的简单恶性事件,而是代表着整个江南公阁利益集团对于中央尤其是官家的不服从。
但梁素还是不够理解赵官家,赵玖第一反应真的是心疼钱。缫丝可是很贵的,制作工艺复杂苏州缫丝厂那边的规模又很大。其次就是有些担忧,他终究会老去,他尚且如此,嗣君登基后只怕是南北分裂要更加严重。
这点尤其不能让赵玖接受,老子从淮河一直打到辽河,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之间内斗的吗?那我跑到扬州去平安偏安多好。
所以他当即拍板儿道:“此时是户部代管,梁卿责无旁贷。请御史中丞陈俊卿一起协办。如果真有人胆大包天,敢烧朕的工厂,朕只好把他也给烧了。”
老臣如岳飞今日列席,装了一上午的聋哑人,这回儿终于道:“官家,慎言。”
“鹏举,都快一辈子了,我改不了了,也不想改。不过是这两年喜欢吃素,这帮蛀虫就以为猫不敢逮耗子了。”赵官家道。
梁肃不合时宜地想道,赵官家整天说自己江郎才尽,但是日常嬉笑怒骂,还是皆成文章。
其实这事儿说大真的不大,尤其是放在国家层面来说。这个规模的厂子户部就管着不下几百个之多呢!
但赵官家本着小心的原则。还是命令王珏为两浙路经略使,同时让征西将军,御营后军统制官辛弃疾为平江军节度使,带兵五千驻扎润州。为的就是防止一些大族狗急跳墙或者是失业工人闹事。
兵部尚书洪适道:“官家,本朝的御营海军陆战部就在舟山群岛附近,由汤阴郡王率领,何必舍近求远?”
梁素闻言赶紧跟着附和,大军一调动就不是兵马的事情。他的后勤压力也非常大呀。
赵官家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朕虽然摊丁入亩多年。但是两浙之地就是七水两山一分田。这些职工都是由破产农民组成的。斗争性也最强。偏偏海军陆战部常年对战倭寇,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因此他们杀性儿最大,没有后军先讲道理再动手的习惯。若是两者擦枪走火,闹出天大的事端,把好不容易诞生的资本萌芽扼杀在摇篮之中。那就是朕这个皇帝当的不称职了。”
可怜的洪适听不懂什么是资本萌芽?只以为官家又是在日常的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摘取其中有用部分就领命去了。
梁素倒是懂得一点。他对这方面的探讨非常多。因为燕京建设的事情,他甚至还代理过商会会长,亲眼目睹过商人和农民之间的不同。
赵官家曾经还和他讨论过产业工人和农民之间的相关性,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他只能装不懂罢了。
赵官家处理这类的事情一向是雷厉风行的,眼里不揉半点沙子,堪比早年间抗金的坚决。除了派兵封缫丝场,还有户部官员查账。大理寺就地羁押嫌疑犯,为了统筹兼顾。御史中丞陈俊卿甚至亲自去了苏州,坐镇监督。
这等雷霆万钧之下,什么猫腻也是藏不住的。果然有好几家大户牵扯了进去。随着不正当利益越来越多,账目填不平了,就有一个胥吏狗胆包天。想着报个意外失火就能过去了,反正天干物燥的苏州也确实很久没下雨了。
而这件事情的直接责任人居然是吴贵妃的妹夫张说。
当然,他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放火。一届外戚也没有这个权利,只是几家商户和一些不甘于田产越来越少的形式户都是他勾连的。
这文书看的赵官家是越来越火。对着席藁待罪的吴贵妃说:“爱妃陪伴朕多年,一向最是懂得避嫌。但所以朕都不知道你这位妹夫居然这么有才华,早知道就该启用他去鸿胪寺任职啊。说不定能把日本和高丽搞成一家子。”
吴贵妃多年早已经有皇后之实,闻言都有些守不住,只能说:“妾有罪,不敢求官家宽恕,只求您莫要气坏了龙体。”
“朕自然不会宽恕。”赵官家看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吴瑜如此年纪还诚惶诚恐,心里多少闪过一丝不忍,但家国天下的责任很快就把这一丝不忍压得干干净净。
“贵妃,张说会即可下狱,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至于你的娘家那里,你自己去安抚。多年情分,朕只有一句话,都是你我的皇孙,不要沦为别人博弈的筹码。”
最后一句话令吴瑜几乎跪不稳,她虽不干政。但随着这些年赵官家有意无意的栽培,谁还能看不出大皇子燕王就是下一任的皇帝。也因此,很多人就在他身上押宝。但随着这些年大皇子地位稳固,又有人试图在皇孙一辈投机。
这里面自然少不了江南大族的手笔,他们想着,哪怕是熬过父子两代。五十年之后,换上一个好说话的皇帝,对他们也好。
而在这其中,穿针引线的不必多说,就是这个张说了。
赵九在那一刻特别理解朱元璋为什么那么喜欢杀人了,甚至还留下了“杀尽江南百万兵”的名言。
他明明已经把人打碎安置了。各地田皮田骨几乎消失无踪,佃户受虐带可以越级上诉,这些人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量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在一天深夜,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人家正在睡觉的梁肃叫过来,问出了这个疑问。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梁肃想了一会儿,道:“官家,请问江南一条鞭法之后,各地是不是出现了银贵谷贱,而近年海寇猖獗,他们为了生存不得已跨地域报团。开始是为了自保,朝廷也只好支持,但久而久之,会不会形成新的利益集团?他们又是否会谋取利益呢?比如说通过合法的手段把田产记在公社之下。”
“比如说这次涉案的陆侍郎陆游。他本人对此事完全不知,但山阴陆氏乃是大族,借着他的旗号做事方便许多。”梁素说到这里不由得感慨,本来陆游是他比较看好的接班人之一,但是现在也不用想了。
赵官家听后十分震惊,但多年当皇帝形成的思维,让他很快接受了这一切。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说的就是这情况。
但他本人依旧难受,连蓝桥风月都不喝了。特别找来段智兴送的白彝泉酒,和梁肃几杯下肚,伤感道道:“今日秦王还来看我。让朕不要太担心。但朕如何能不担心,我们这一代人终究是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