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尘身形僵住,眸色渐渐寒凉。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句话:“你也要学那个女人?”
江挽动作一顿,没有吭声,却也不把剑拿下来。
片刻。
“血誓。”江挽冷声道:“你立不立?”
妄尘死死盯着她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陡然一松。
是他立的血誓,与他族人何干?
届时他们从神魔谷出来,他的族人照样可以对仙界开战。
于是,他便笑了:“好啊。”
“等一下。”江挽突然道,打断了他。
她勾起了唇,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叫周围人听得清楚:“千年之内,胆敢开战,上古魔一族邪念俱收,归于魔神,从此不存世间。”
妄尘瞳孔一缩。
东海的风越起越大,海面上似有无数尸骨浮沉。天际浮云堆叠,寒凉一片,中间似有一条血红的线,将苍穹一分为二。
对岸的少女缓缓抬手,一道金色的光凝聚在手心,她缓缓启唇:“此乃——”
下一瞬,金光迸射而出,陡然在半空中展开,犹如一幅画卷。金灿灿的光芒近乎要闪瞎众人双目,隐隐约约能瞧见浮着的几行字迹。
“神谕。”
话音落地,四周唏嘘不已。
她却笑了:“我既为灵息后人,自是有资格降下神谕的。”
“无论是何人开战,你若有违誓言,我不收你,天道收你。”
妄尘眯起了双眸:“不愧是我的好徒儿,胆子不小,能力见长。”
江挽平静地看向他。
妄尘亦是回望着她,眸似有烈火燃烧,仿佛将她吞噬殆尽。
他已经等了千年。
难道还要再等千年吗?
不……
根本不需要。
他可以直接把长生剑夺过来,然后强行带走她。可如今的江挽,并非当初那个满眼只有他的孩子。
她体内血脉觉醒,虽杀不死他,但却与他实力不相上下。
长生剑,不是那么好拿的。
妄尘深吸一口气。
他眸子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乖徒儿,你这么做,我家少主可知晓?”
她不为所动:“血誓。”
妄尘面色未变:“现在,不是你威胁我的时候。”
江挽身形一顿。
“是我威胁你的时候。”妄尘笑着说:“你怕是不知,那日护心镜消息流出,少主曾来见过我一面。”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他的体内,有一条蛊虫,是我下的。”
“那蛊虫,不死不灭。”
“你若死了,长生契解,他也活不了。”
江挽握着剑柄的手骤然一紧。
妄尘笑了下:“你是要为苍生而死,还是为他而活?”
四周一瞬间寂静了下来,安静得似乎只有耳畔呼啸的风声,浪潮拍打声渐渐清晰。
不知多少双眼睛,纷纷看向了江挽。不知多少炙热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后背。
江挽听到自己呼吸有些乱了。
她心脏骤然绞痛了一下,猝不及防弯下了腰,猛地将剑插入地面,抬手死死地捂住心口,脸色惨白。
妙音瞳孔一缩,下意识想上前一步。
眼前的少女,身形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她视线陡然落到了江挽手腕上的阴阳镯。
再这么下去,江挽活不了多久了。
她只能快速做出选择。
妙音想着,等江挽死了,她就把护心镜取过来,捡个漏倒也不错。
青姒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无人知晓她去哪。
妄尘紧紧盯着江挽,一字一顿道:“好徒儿,你要怎么选?”
她若自戕,便是彻底保住了神魔谷封印,保住了苍生,却没保住谢无澜。
她若不自戕,谢无澜便不会死。但同时,妄尘会以谢无澜体内的蛊虫,来逼她缩短时间至百年。
千年或许等不起,但等上百年,妄尘是没问题的。
江挽俯身捂着刺痛的心口,艰难地呼吸了几下,平复了几口气,缓慢抬眼。
她直勾勾地盯着妄尘,喉间溢出一声笑。
旁人不知。
她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妄尘古怪地看向了她:“你笑什么?”
江挽撑着长生剑柄,缓慢地站了起来。
冷风卷起她的衣裙,无端生出了几分凄凉。在那些仙族眼里,却像是一抹耀眼的光。他们都不知道江挽快死了,他们想等她做出选择。
但是如今,江挽迟迟不说话,在他们眼里无疑选择了谢无澜。
于是,有人跪下。
“神女!”
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三分。
她身形一顿,循声望去,是一位面容年轻的仙将。
他披着一身铁甲,腰间挂着两只平安锁,一只绣艺精美的荷包。
“恳请神女——”
众人的目光纷纷向他投去,眼底有诧异、有钦佩、有震撼。他们似将希望全部寄于这一人,希望能因此改变江挽的想法。
天边阴云涌动,却不知何时泄出了一缕刺眼的天光,轻轻照在人的身上,像是覆了一层薄纱,一时如幻觉。
那人声音铿锵,字字泣血,带着隐隐颤抖,“怜我苍生苦……”
他眼角似含有泪光,跪在地上时,双腿都止不住得颤抖,瞧着害怕极了。
他在害怕什么?
是害怕无人救这苍生。
还是害怕此番发言,会惹来杀身之祸?
江挽有些恍惚。
她好像……有些听不清了。
又有人跪下,掷地有声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恳请神女,怜我苍生苦。”
妄尘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人,拳头不自觉握紧。
真是一群碍眼的东西。
妙音无声注视。
忽然间,一道苍凉的叹息响起,像是轻轻地呢喃:“怜我苍生苦,佑我众生宁……”
少女睫翼颤了颤,抬眼望向天边。
东南西北,如今只剩南海城完好。
可那却是陈有鑫以命换来的。
除此之外,西北两地尽数沦陷,东海如今也陷入了僵局之中。
下一句便是——
“四海息烽火。”
“九州共升平。”
四海之内,烽火连天。魔族突如其来的开战,仙界兵力的不足,不仅仅是衰弱了士气。
它衰弱了那日花朝节,漓水江上无数盏河灯祈愿;衰弱了近在咫尺的除夕夜、家人的团圆之愿;更是衰弱了那些誓死驻守在四海,初心不变的将士意。
天地偌大,有幼童懵懂地跑出家门,却又猛地被人惶恐地抱了回去,紧紧关上门窗。有人在屋内日夜不息,缝制数个平安符,求的不过一个安字。有人离家不归,不知此去经年,盼的无非一个归字。
仙魔之战,似乎扯出了千年前的纠葛,于是便如那流水般,越流越长,越流越长,不知何处是尽头。
那便让那水,在她这里枯竭。
江挽笑了。
血誓,她也只是求的一个安心。
无论妄尘立不立,她都是要死的。
天边日光刺眼极了,她睫翼颤了颤,眼前一片模糊,瞧不清什么东西。
冷风裹挟着密密麻麻的寒意,穿过了东海,尽数凝入长生剑中。
她垂下了眸,轻轻扯开一抹笑,抚摸着剑柄。
“小长生,不要怕。”
“戕主噬心,飘雪万里,你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少女声音很轻,如风一般:“灵息族守护苍生,你守护灵息族。”
“此后,回到水息洞。”
“等你的下一个主人。”
她指尖一顿,似是无力支撑,疲软地跪到了地下。
胸口传来阵阵钝痛之感,令她大脑有些昏胀,意识也渐渐模糊了去。
少女吃力地握上了剑柄。
没时间了……
恍惚中,还以为故人又现。
她额前发丝被风轻轻撩起,双眸忍不住抬起,想要多看那虚影一眼。
那不是虚影。
那是谢无澜的身影。
他在她面前跪下,死死地握住她的手,语气狠戾:“不许。”
“嗯?”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是……”
下一瞬,她猝不及防地被人拥入了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
他紧紧地将人禁锢在自己怀里,心口蔓延出一片尖锐的痛,忍着颤声道:“你以为,你真的能打晕我吗?”
“你知不知道……”
“谢无澜。”有人唤他。
少年话音止住,气息一瞬便柔了下来:“我在。”
“好险啊。”江挽笑了一下:“我刚才,差点儿把你忘了呢。”
他顿时愣住。
下一秒,他察觉到有人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胸前。
江挽微微拉开了些距离,低头望着他胸前,轻声道:“你的蛊虫,是不是在这?”
其实,她方才渡去本源之气时,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谢无澜微怔,没有吭声。
她指尖灵力缓缓溢出,径直没入他胸腔。
少年脸色一白,心脏猛地抽动了几下,似有万蚁噬心般疼痛难忍。
他蓦地抵住眼前人的额头,低眸看着她:“松手。”
她轻轻摇头:“不听你的了。”
“谢大侠,让我任性一次。”
谢无澜脸色惨白:“不要……”
他体内蛊虫倏地被抽出,几乎只是一瞬间,便飞入了江挽心口。
他身形狠狠一颤,唇角缓缓溢出一丝血迹,染红了地面。
江挽抬起他的脸,轻轻用袖口擦拭去他唇角的血,温柔地看着他:“没关系。”
“我死后,你去洛水寻我。”
“我在那等你。”
谢无澜陡然握住她的手,睫翼不知何时湿了,双眸紧紧盯着她:“不,我已经找到了能救你……”
话音未落,少女突然吻了上来。
他蓦然止住。
她短暂地在他唇上停留了几秒,两人呼吸细细缠绕着,将彼此的气味镌刻铭心,印入灵魂的纹路。
二人胸前的长生契不约而同地开始闪烁着。
半晌,少女有些留恋地松开了他。
她目光落在他眉眼,迟迟不挪。
谢无澜怔怔地望着她,一时忘了作何反应。
下一秒,毫无征兆的——
剑尖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
眼前,血光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