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外面的赵头,听到了王头这一声嘶吼,一时之间竟然愣在了原地。
然后,他看到了方脸汉子脚步匆匆地从亭子里走了出来,前襟上一片濡湿,还沾着几片舒展的茶叶。
赵头看到王头恶狠狠地盯着这个方脸汉子的背影一直运气,不由得暗自叹息,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他正打算躲一下的时候,就见王头的目光转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浑身一紧,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行礼又赔笑,只盼着,王头能对他少迁怒一些。
“王头,按照您的吩咐,我将您要的人给您带来了,都在远处站着呢。
我挑选了一些心思细腻,谨慎又手脚麻利的,便多花费了些时间,刚刚才到,您见谅,见谅。您看?”
王头此时还在气头上,也没心思去看赵头都带了些什么人,只狠狠地瞪了赵头一眼。
这个老赵,早不来,晩不来,偏偏赶上了他生气失态的时候。
也难怪年纪一大把了,还在原来的那个位置上蹉跎。
他黑着脸,指了指那一排摆满了各式陶器的长条桌案,语气冷硬。
“行了,让他们都去那边装货吧,你交接好了就赶紧回去,这群泥腿子甚是刁钻,惯会偷奸耍滑,没人看着可不行。”
赵头连连应声,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王头看着赵头那略显仓惶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很好,他记住这老小子了。
一个小小的无名工头,先是早上装作听不见来敷衍我,后又拿借调对牌来顶撞我,现在又撞见了我被一个低贱的工匠驳斥。
丢脸,简直太丢脸了!
该死,他可真该死啊!
王头不禁攥紧了桌上的茶杯,恨恨地想。
“等着,你们都给我等着,等我开了这一窑,有了功劳,升了职位,一定给你们些颜色看看。”
想罢,王头一甩袖子,像一阵风一样卷出了亭子,袍角上下翻飞,带起了一阵尘土。
他来到那一排冒着滚滚黑烟的馒头窑旁边,先将一个三十来岁的黑瘦中年男人招了过来,又让他将刚刚的方脸汉子也叫了过来。
只是,方脸汉子的身后,还远远地坠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长脸青年。
王头磨着后槽牙,“何师傅,你来跟方师傅说说,这个窑,今天,到底,能不能开窑孔降温?”
方脸汉子没等黑瘦男人说话,抢先一步,梗着脖子说道,“不行!不能开!绝对不能开!”
黑瘦的中年男人,也就是何师傅,在两人之间扫视了一圈,看着王头那恨不得吃人的表情,眼睛一转。
“方师傅,为何不能开窑孔?根据时间和过程记录来看,确实是到了可以降温的时间了。”
方师傅非常着急,嘴唇不停地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心里转着很多数据,明明早已根据这些数据分析出了不妥当,却因为嘴笨,脑子慢,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描述出来。
一时间,他的鼻尖上就布满了汗珠。
方师傅不住地搓着双手,嘴巴一张一合,好半天才憋出来了一句话。
“王头,何师傅,这几天的天气异常,温度特别低,现在降温,窑里温度下降得太快,会炸窑的。”
“不能开,真的不能开啊!”
说着,他冲着身后的长脸青年招了招手。
长脸青年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将手上的一摞蓝皮本子递给了方师傅。
方师傅从中找出一本,翻到其中一页,将上面的数据指给两个人看,接着又翻到另一页,再指给他们看。
就这样,几十页数据很快就被这么翻过去了。
“你们看,这,这,还有这几次,不知为何,窑炉在前期突然快速升温,温度也没有一直保持住。”
“而且,窑门彻底封闭的时间有些早,陶胚的状态其实已经不稳定了,如果现在开窑降温,陶胚会开裂的。
到时候,这一窑陶器可就全废了啊!”
王头和何师傅听到这里,两人均是脸色一变。
窑炉里每个时辰的温度变化,当值的工匠都会做详细的记录。
烧窑期间,每个阶段的时间节点,中间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遇到突发状态的处理措施,以及大师傅根据经验做出的调整,也都会一一地记录在册子里。
方师傅刚刚所指出的,窑炉温度出现问题的那些时辰,似乎正是他们当值的日子。
他们还记得,刚开始烧窑的那天,晚上特别冷,冻得他们实在是受不住。
他们便没有时刻守在窑炉的旁边,而是躲到了远处的值房里,喝酒取暖。
后来,酒是越喝越香,人是越喝越困。
篝火烘烤的人浑身暖洋洋的,两人不知不觉就睡死了过去。
本来,两人对此也并没有当作一回事情,这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上工摸鱼而已。
谁上工不摸鱼呢,那不是傻子么。
只是,令他们两人没有想到的是,方师傅能从这么多微小而又琐碎的数据里,发现了一个可能会存在的巨大隐患。
而且,王头刚刚急于求成,已经联合何师傅,偷偷地将窑孔给打开了。
要是真如方师傅所说,他们这样的操作很有可能会炸了窑炉,那他们可就真是完蛋了。
而且,不光是他们,还有他们的叔伯老子,也一样要吃瓜落。
那,别说升职加薪了,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
想到这里,两人的背上均是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的目光游移不定,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两人都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慌乱和狠厉。
何师傅看到王头慌乱的反应,反而暂时稳住了心神。
现在他跟王头可是一个绳上的蚂蚱,那想要悄悄地瞒下这件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何师傅心念电转,很快就有了主意。
何师傅了解王头,他性格急躁,刚愎自用,却又胆小怕事,是个废物。
就怕出事之后,王头一时惊慌,乱了方寸。
上头只需厉声一问,他就会将实情一股脑儿地给秃噜出来,将自己也给牵连进来。
何师傅先假装咳嗽了两声,试图引起王头的注意,找到机会交换眼神。
没想到王头眼神空洞,呆在了那里,对他隐晦的提醒并没有什么反应。
反而是方师傅一脸疑惑地看向了他。
何师傅只好对着方师傅摆了摆手,假借咳嗽,背过身去。
脚下一个不稳,不小心撞到了王头,顺势给了王头一手肘,这才将他给唤回了神儿。
王头转头对何师傅怒目而视。
他趁着赔罪的时候,终于与王头对上了眼神,连上了脑电波。
何师傅看到王头读懂了他的眼神,松了一口气。
很好,稳住了一个,还剩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