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ny似乎不明白她的怒气从何而来,追问道:“whyareyoumadatme?”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那些气似乎都是从别人那里开始的,都是她的推理,如果她问他,他当然不会承认。她坚持说:“你去看电视吧,我要睡觉了。”
他磨磨蹭蹭地退了出去,她马上把门关了,闩上,躺到床上去睡觉。但她睡不着。以前跟李兵闹矛盾的时候,她也很生气,很烦恼,但她心里不是这样的感觉,因为她的心不痛,她可以在李兵之前进入梦乡。即使她睡不着,她想的也是怎么逃脱李兵的手掌,怎么远离李兵。但现在不同了,她觉得她的心好痛。
她想,也许留在店里打工是个错误决定,因为她没法忍受跟benny赌气的日子,她不理他的时候,她的心里很难受,度日如年,不时地希望他来找她说话。他来找她说话的时候,虽然她仍然不理他,但他来找过她,又使她心里觉得好受一点。但她知道他不会永远这样,他也是有脾气的人,如果他搞烦了,不理她了,她一定会难受死。
她知道光靠赌气不会使他更爱她,但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使他更爱她,爱到愿意跟她天长地久的地步,或者爱到pretend愿意跟她天长地久的地步。“不求天长地久”好像就是他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他那代人的生活方式,甚至可以说是男人的生活方式。但她完全没法接受这一生活方式,不知道是因为她是另一代人,还是因为她是女人。
如果他以后离开她,她不会怪他,但她不能忍受他现在一边想着今后会离开她,一边又在跟她做爱。
她打定主意明天要问个一清二楚,如果他是把她当成一个不要钱的干净女人,随便玩一玩的,那她就要正告他:你看错了人,我不是这样的女人。如果他嫌弃她太老了,想把她keep在地下状态,那她也要正告他:我是比你大,但我也有我的尊严,你可以嫌弃我比你大,我也可以嫌弃你比我小。
第二天,等她准备停当,离开apt去上班的时候,她发现小张和“火得海”都在客厅等她,说老板跟benny到什么地方看店去了,叫她把他们车去开工。她很郁闷,一声不吭地把他们两个车到店里去。小张拿出钥匙开了门,说是老板留给他的,怕他们看店弄晚了,就叫他开了门先干起来。
她知道今天benny不会在apt里等她去车他来餐馆了,她也就没机会跟他认真谈一谈了。她不知道这是他有意安排的,还是一个巧合,不管是什么,反正这个星期是泡汤了。
干了一会,老板和benny回来了,老板跟她讲了一下刚看的那个店的情况,说是一个台湾人开的,因为老板要回台湾发展,所以准备把店卖掉。老板说:“肯定是骗人的耶,那里会把美国的店卖了到台湾去发展?这样的店不能买,还是要找个新的shoppingcenter才行。”
老板又跟她商量:“老婆,我开新餐馆的时候,你也来投资吧。”
她不解地说:“我哪里有钱投资?”
“我给钱你投资嘛,按投资比例分红。”
她更不解了:“你给钱我投资,那还不如你自己投资更简单——”
“那不同的嘛,我这么穷的人,哪来那么多的钱投资开餐馆,‘当盐’是要别人帮忙投资的嘛。”
她明白老板的意思了,其实也不是要她投资,只是要她顶个名,不然老板就没法交代他资金的来历。她想了想说:“我是个学生,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投资。”
benny很内行地说:“学生可以投资,但是不能受雇,所以你可以做餐馆的股东,但不能在餐馆拿工资,只能分红。”
她想,如果是这样,那就投个资吧,就当是帮老板的忙,反正她也不指望分什么红,只要没危害就行。她对老板说:“如果你愿意,那我就投资罗,反正是你自己的钱,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老板说:“那就这样说定了,下一个餐馆就是我跟你合开的了,夫妻老婆店哪。等以后赚了钱,你就不用读书了,坐在家里吃红利就行了。”
她对这些飞来横财多少都是有点怀疑的,她问:“那如果餐馆——不赚钱呢?”她不好意思说“亏本”,怕老板嫌她乌鸦嘴。
但老板仍然不太高兴:“老婆啊,怎么还没开张就说这些扫兴的话呢?餐馆不赚钱,还开了干什么?”
她不好再问什么了,但她有点担心,她听人说过什么叫“有限公司”,听说就是股东对公司负的责任是有限的,如果公司亏了,只亏掉那些投资,不会把其他的钱也拿来填补,更不会把家产都拿来抵债。不知道老板的餐馆是不是“有限”的,如果不是,那就危险了。要是餐馆赚钱,那当然没话说;即使不赚钱,她也不损失什么;就怕餐馆亏本,她作为股东,也要跟着还钱,那她就完蛋了。
她正在那里担心,就听benny在她身边说:“不用害怕耶,赚了钱你分红,亏了本,我打工还钱就是了。”
她说:“那怎么行?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要不你跟老板合伙吧,赚了亏了都是你的。”
老板说:“我都说了嘛,他从来都不报税的,那里有钱拿出来跟我合伙开餐馆?老婆你不用怕耶,我这个餐馆是我以前的老板和我合开的,阿sam也是股东,是我为他出的钱,你看他亏本了没有?我开的餐馆,肯定不会亏本的嘛。”
她知道这个餐馆有老板的老板的股份,但她不知道还有阿sam的股份,大概都是找个人顶个名而已。她看见过老板的老板,大家都把他叫“大老板”,四十岁左右,看上去还挺斯文的,有老婆孩子,但是又跟他自己店里的一个waitress搞上了,那个waitress就是阿gam的女朋友。阿gam从马来西亚找来之后,大老板就把阿gam安置在这个店里打工。可能阿gam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把女朋友夺回来了,就回马来西亚去了。
大老板到店里来过两次,有点象视察工作,到处看看,指点一下,把自己该分的红利拿去。有次还对店里钱柜的管理方法表示了不满,说应该交给一个人管着,每天清查收了多少钱,象这样你也能打开,我也能打开,他就没法知道店里到底赚了多少钱了。
她不知道老板最后怎么跟大老板交代的,反正店里的钱柜仍然是象以前那样管理的。不过店里每天的收入支出,老板一直都记了帐的。她现在有点明白老板为什么对susan要另租房住很反感了,因为那些钱都是算在餐馆的开支里面的,老板作为股东,能分的红利就少了,等于是老板在帮忙付一半的房租。
她好像听老板说过,大老板一个月能分到一千来块钱。如果老板开的新店也有这个赚头,那她不是每个月可以白白拿到一千来块钱了?老板还说过,那些给她拿去存的钱,也是利息归她,按当时的利率,一万块钱一个月可以有六、七十块钱的利息。
她简直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toogoodtobetrue,总觉得什么地方应该有个陷阱在等着她。但她又觉得benny不会坑她,而且她已经答应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个星期她跟benny没有机会在一起,因为星期天她起床之后,悄悄走到他房间门口看了一眼,见他不在那里,已经回店里去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生她的气,有意躲避她。她有点后悔对他太凶,但也不想认错,就闷闷不乐地开车回到了b城。
她以前每次回到家都给benny打个电话报平安的。她不知道今天还要不要给他打电话,她没把现在的电话号码给店里,一是他们没问她要,二来她也不想让他们打电话过来,怕小舒接电话时说漏嘴了。她决定不把自己在餐馆撒的那些谎告诉小舒,免得又要请小舒帮忙撒谎,惹出麻烦。
她知道店里的callerid不会显示她的电话号码,因为她是用电话卡打的,所以benny没她的电话号码,没办法打过来。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给他打个电话,也许他不为她担心,但她自己不打这个电话简直没办法安心下来学习。
她拨通了店里那个“热线”号码,知道接电话的一定是benny,因为那是点餐的电话,而denise星期天不上班。果然是benny接的,一听是她,就说:“你跑回去了?怎么不到店里来吃了东西再走?”
她怏怏地说:“不想吃。”
他很担心地问:“你——病了?”
“没有。”
“areyoumadatme?”
她想他改说英语一定是怕店里人听懂了,心里又有点不快,回答说:“no.”
“isyourperioing?”
她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扯到这上头去了,到底是在担心弄出人命,还是在猜她生气的原因?她不知道男人从哪里得出来的这个结论,说女人在“老朋友”来之前会乱发脾气。她没好气地说:“idon-tknow.”
他说:“对不起,我有电话进来,你等一下。”
她说:“你去忙吧,我挂了。”
他急匆匆地说:“whateverguessesyoumadeofme,theyarenottrue.”
她挂了电话,仍然呆呆回味他最后那句话。他说的guesses是什么?难道他知道我在心里怎么guess他了?如果他知道,而他说那些猜测都不对,那是不是说他其实是有天长地久的决心的呢?
下一个星期她到店里去的时候,发现店里又有了新变化,老板的爸爸从纽约过来了。老板给他们介绍说:“这是阿姨,这是我老爸。”
她见老板的爸爸有六十多岁的样子,就叫他“老伯”,老板的爸爸也跟着其他人叫他“阿姨”,把个辈份弄得乱七八糟。
老伯个子不高,头差不多全秃了,面部轮廓又不分明,整个头象是一块就要溶化的蜡。她有点想不出这样的人会是广州某工厂的党委书记,也想不出他会有一个漂亮的情人。也许他年轻时不是这样的,也许那个女的是看上了他的地位。
老伯似乎没干过餐馆,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厨房里摸摸虾,摸摸雪豆,连切菜都不会。没这几样事干的时候,就坐在柜台后面看其他人干活。老伯似乎不会讲国语,讲的是一种她大致听得懂的粤语,使她更不相信他曾是国家干部了,但他的干部架子分明还保持着,不一会就在对她说老板不懂管理,说小张炒菜太慢,说“火得海”偷懒,又说denise总是带很多人到店里来喝饮料,喝了又不给钱,还说四叔公老是袒护denise。
老伯的这些指控,她都觉得有点言过其实,但他说benny的那条,她觉得有道理。denise又年轻又漂亮,benny能不袒护denise?有时denise走到benny跟前来问他menu上的事,总是跟benny靠很近,有时还拍benny的肩。当然denise跟每个小伙子都是这样随便,经常摸老板的光头,有时还叫小张试试看抱不抱得动她。
不过denise跟别的小伙子怎么样亲热,都不关她的事,但如果跟benny亲热,她就要吃一把醋了。她恨恨地想,denise来亲热benny的时候,benny为什么不严肃地叫denise别这样?或者说,为什么不把denuse炒掉了换个人?肯定是他心里喜欢denise。
她觉得心里象猫抓一样难受,恨不得老伯在他儿子那里告一状,把denise炒掉了就好了。但她意识到自己太恶毒了,恶毒到要对潜在敌人和假想敌人下手的程度了。她告诫自己说:就是要把benny放在大风大浪中去考验,这样才能看出他对我是真爱还是假爱。如果有一个年轻女孩在身边,他就把持不住了,那他有什么值得爱的?
但是她又很慌张,denise那么年轻漂亮,他有什么理由不爱denise而要爱我?他的脑筋有毛病吗?换了是我,我也不会喜欢老伯,而要喜欢benny呢。她就那样时而大方,时而小气地看着他,有时觉得他并不喜欢denise,有时又觉得他非常喜欢denise。她好怀念以前那些时光,那时店里除了她以外,全是男的,他们都来向她献殷勤。现在男的都去向denise献殷勤了。
她早就没有跟其他女人竞争男人注意力的心思了,更不会同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竞争,她知道denise的妈妈比她还小一岁,才三十五岁,十几岁时就生了denise,不知道是离了婚,还是根本没结过婚,反正现在不是跟denise的生父在一起,而是跟一个男人在同居,denise的生父在新墨西哥州。
现在就因为这个benny,搞得她醋意大发,居然想到跟这样一个小女孩竞争。天知道她以后的道路该是多么曲折,一路之上,该有多少小女孩冒出来让她吃醋,她吃醋的范围太大了,上至四十,下至十四,这个年龄段的女性都有可能把benny抢跑,她都得吃醋,都得防范,那日子怎么过?不如现在就把他放弃算了。
她浑浑噩噩地干到下班,其间搞错了好几个order,但benny没说什么,反而很讨好地做东西她吃,她越发觉得他心中有鬼了。
下班之后,benny破天荒地没有等别人都出来了锁门,而是紧跟在她后面出了店门。她打开车门,坐进车里,他就在另一面敲窗子,叫她给他开车门。她伸出手去,帮他把车门插销拔上来,他拉开车门坐了进来,说:“到东面那个wal-mart去一下。”
她问:“干什么?这里不是有个wal-mart吗?”
“这个wal-mart太老了,没有pharmacy。”
“你要买药?”她担心地问,“你病了?”
“没有,去买一点——东西。”
她想,他是不是要去买condom?现在david搬走了,他不能问david要了,只好自己去买。她没说什么,只按照他指的路线把车开到了那个wal-mart。她停了车,从里面出来,他走过来拉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腰,跟她一起往wal-mart里面走。她有点高兴,因为他在公众场合表现得这样亲热,说明他不怕别人看见他跟一个比他老的女人在一起。
他带她走到pharmacy跟前的一排货架前,东找找,西找找,最后终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指了指最低那层货架,问:“你知道不知道哪种比较好?”
她以为是condom,有点不好意思去看,说:“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用哪种?”
他说:“是给你买的——”
她一听,还有给她用的套子?虽然不好意思,还是蹲下去看了一眼。原来不是什么女用的套子,而是测孕的东西。她问:“买这个干什么?”
他搔了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看你今天在喝酸辣汤——”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个。她从来不喝酸辣汤的,因为她不爱喝太浓的汤,觉得浓汤很恶心。但前几天跟几个老美同学到一家中餐馆去吃饭,每个餐都跟一个汤,而且只有蛋花汤和酸辣汤可以选择。她更讨厌蛋花汤,于是她要了酸辣汤。哪知道一喝还觉得挺好喝的,所以今天到店里来后,就试了一下店里的酸辣汤,结果被他观察到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因为她的老朋友已按时来过了。但她想看看他的反应,于是说:“我也没用过,你随便选一个吧。”
他拿了一个,就拉着她离开了那排货架。回到apt后,他把那个测孕器交给她,说:“你看看上面的directions就知道怎么用了。”
她跑到浴室去,把那个测孕器打开看了一下说明书,上面说“老朋友”过期一个星期就能测出是否怀孕。出于好奇,她找了个餐馆装sauce的那种小塑料杯,往里面拉了一些尿,把那个木片一样的测孕器放进杯子里,那个小木片立即吸收了一些尿液,她把小木片放在一边等几分钟。时间到了,她拿起来看了一下,上面那个圈圈里没有出现一道紫色的线,她没怀孕,测得很准。
她把测孕器扔到垃圾桶去了。洗完澡,她到厨房冰箱去拿水喝,benny看见了她,问:“yesorno?”
她说:“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