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三十日的期限并非他有意刁难,龙元国是皮货最大供应地,常年跑商的人都知道,漠北国的皮货更是物美价廉,数量品类繁多,只是中间隔着龙元国一角,无形中让这条商路多了两次关隘。
三十日,已经是日夜加急的期限。
蔚澜放暗自叹着气,他们等得了,但是锻工们等不了。
温宁轻轻攥着蔚澜放的袍角,将他往雕着睚眦纹的梁柱后轻拽,压低嗓音:“大人,我有一计可以折中。我们用熟皮缝制重要的部位,像手肘、衣领、腰部等这些易磨损、常活动的地方改用厚布夹棉的方式,这样不仅可以减少皮料的消耗,也方便锻工活动自如。”
蔚澜放略一思量,按照这个办法,以目前购置的熟皮就可以满足所有锻工所需,三十日后,剩下的熟皮到货,山北的矿工也可以穿戴这种保暖的冬衣。
这个办法的确可行。
他请温宜作保,双方签订契约,按照鬼市的规矩,蔚澜放留下八成货款的银票。
契约签订完毕,伙计端着几盏茶从后堂走出来。
温宜忽然按住温宁的手腕,声线里裹着蜜糖与霜雪交织的奇异温度,“这茶不急得喝,等货到了,定然要好好庆祝的。”
鬼市里的人都一个臭脾性:你不听话,就会跟你变脸色。
温宜心里清楚,自己的拒绝定然会引起皮货旦的不满,但她这么做,就是要让皮货旦明白,时家这块名牌在鬼市的分量。
他若是耍花样,时家定然要请当年赐下名牌的那位“神人”,说道说道。
蔚澜放看着皮货旦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想起自己此次来鬼市,还要探听一件事,便巧妙的借着温宜的话题将话岔开。
他从怀中又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黄金,轻轻的放在桌上,“茶热确实不急于一时,我这还有另一庄生意,谈完了一起喝也不迟。”语音未落,他已从素锦袋里取出一方残破皮甲,皮子不到巴掌大,形状也不规则,上面有一些坚硬的凸起,一边还有明显的针线穿过的痕迹。
但,看不出是缝制在什么地方使用的。
“你可认得这是什么皮?”
皮货旦接过皮子翻来翻去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摩挲皮子表面,指尖在皮面上突然一顿,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透出一丝审视之意,“这是块鱼皮。”
时老爷在世时也经营过一些鱼皮,温宜对此倒是有一些了解。
其中有一种大黑鱼,性格凶猛,生活在深海之处,其皮质坚硬如岩石,耐破损,蹂制好了,可抵铁甲,听说天祈国的贵族极其喜爱用这种鱼皮制作剑柄和腰带。
这种鱼不难捕杀,但海上凶险,很少有商人去做这种成本极高的生意。
时老爷当初也是因为一些老主顾有此需求,宁肯赚不到什么利益,也要尽量满足客户需求,这才涉足鱼皮生意。
“这可是黑恶鱼的皮?”温宜瞧着那块皮上的纹路与父亲带回的那块倒是很像,只不过眼前这块皮质很厚且硬。
皮货旦暗哑的嗓音里突然掺进一丝活气,“不愧是时宴的女儿,果然见多识广。”
既然皮货旦认识这种皮,蔚澜放自然要询问清楚,依照鬼市的规矩,一个问题一锭金。“这黑恶鱼皮,在哪里能买到?”
皮货旦盯着蔚澜放不知在琢磨什么,双眼半眯,几息过后有才回道:“没有商人叛卖这种鱼皮,你若想买几块玩玩,可以去找船运司碰碰运气。”
闻言,温宜神色由惊奇变得肃冷,皮货旦说没有商人做这鱼皮生意,可她的父亲就做过这种生意,后来时家遭此大难,父亲身死,她一直不知道父亲是得罪了谁?
难道这场祸事跟船运司有关?
温宜素白的手指缓缓蜷缩,指尖渐渐扣进掌心。
温宁瞧出了阿姐的异样,但是碍于外人面前不易多言,便没急着询问缘由。
皮货旦是做皮货生意的,不是给人当“耳报”,若不是看在时家名牌的面子上,区区几锭金,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他深深的靠在椅背上,支起右腿,右手臂慵懒的搭在膝盖上,左手指尖敲了敲桌子,脸色有些不耐烦。
茶汤发出细微的涟漪,上面漂浮的一两片浮叶缓缓沉入盏底。
蔚澜放一直想调查的事,有了新的眉目。此行,可谓大有收获。
这生意谈完了,这茶若是还不喝,皮货旦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鬼市外便是让人谈之色变的白骨崖,在这里兵戎相见,蔚澜放还真不敢保证能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全身而退。若是出了意外,那可真是死无全尸了。
他端起其中一盏,轻轻嘬了一口,剑眉微挑,“味道不错。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皮货旦点点头,目光又落在时温宜和温宁身上。
温宜一想起门口檐上还挂着人皮灯笼,那几个伙计也不知道在剥哪个仇家的皮,皮货旦的这茶就是再好喝,也让人心里直泛恶心。
温宁瞧出了阿姐的心思,将自己的一饮而尽,又快速的将温宜那杯喝掉。速度之快,温宜根本没来得及阻止。
温宁笑笑,慧黠的眸子弯成了月牙,“这一路都没喝上一口热茶,早就渴了,老板这茶真的不错,以后有机会,我再来讨一杯。”
皮货旦似笑非笑的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鬼市的茶是不能随便喝的,有些生意风险太大,但是买家出了让你无法拒绝的条件后,这生意按照规矩,就是面临灭顶之灾,也必须接下来。
所以,就有了这“吃茶”一说。
待熟皮装上车,一行人走出鬼市。
温宜忍不住问道:“侯爷,当真不怕那茶会有问题吗?”
蔚澜放回身望了一眼那条死气沉沉的甬道,回身沉声道:“原本是心中有所怀疑的,但当皮货旦敢毫无顾忌的说出船运司时,本侯便知道他根本就不怕朝廷权臣。”
既然连朝廷都不怕,又怎么会畏惧他。
这茶,也只是一盏茶而已。
时温宜了然,“侯爷冷静睿智,思虑周全,民妇长见识了。”
其实,皮货旦是想过要在茶里动点手脚,但他最后犹豫了,不是畏惧蔚澜放的官威,而是温宁那双眼睛,清亮却又暗藏风暴,明明脸上云淡风轻,但那骨子里透出的韧劲,总是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
甚至,就连那通身掩不住贵气的大人都仅凭她几句话,定了主意,可见这姑娘扮猪吃虎的本事大着呢!
这种人,要么命大,百杀不透,要么就是她背后势力庞大。除掉一个人,招惹来一群人,无休止的杀来杀去,太影响生意,没意思,实在是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