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横舟没有疯,起码此时此刻,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等着下一个情节点的到来。
但韩捷导演却几乎是陷入了疯狂。
他难以抑制地的陷入了兴奋的情绪当中,冲着手里的对讲机激动喊道:“快快快,就是现在,给我把车开过来!”
工作人员听到对讲机的吩咐,立刻发动车子,朝片场开去,从村口一路进去。
当车子开到村口的时候,车子未进入镜头,声音却已经抢先进入到所有人的耳中:
“占地八百亩,独具匠心的版型设计,将给您带来别墅式的享受。”
徐横舟知道这是下一个情节点即将到来的征兆。
黎耀辉站在七八米的高架上举着摄像机毫无保护措施,原本维持这个姿势站着不动拍徐横舟就已经是很艰难了,但是当他听到声音响起时,却毫不犹豫地直接扭转过身体,将镜头给到开进村口的那辆车。
那是一辆蓝色的卡车。
车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搬迁计划宣传车。
树所在的望都镇原先是一个矿镇,因为早些年的监控力度不足,非法采矿的人很多,以至于这个小镇的野生矿到处都是,环境被破坏得很厉害。
近些年,这边的矿业又不景气,小镇的发展相比前些年落后太多。
工作机会的缺失使得敢打敢拼的年轻人全都往镇外的世界闯,留守在村中的仅有一些老人和小孩。
因为矿县的居住环境不好,所以小镇政府牵头开启了这个搬迁计划。
徐横舟听到随着车进入播放的广播的声音,代入的却是树的情绪。
当树蹲在了树上之后,代表着整个电影世界从现实转为了虚幻。
而这辆车带来的声音正好是现实与虚幻的分界线。
尽管这个村子有着树很难说得上美好,甚至有些悲惨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回忆。
但树却是少有的,从来没有动过念头要离村的年轻人之一。
他向往村外的生活,却又害怕外面的世界。
更重要的是,外面的世界回馈给他的从来都只有残酷。
他是懦弱的。
所以他向往现实,向往未来美好的生活,却又只能够活在幻想里,通过幻想去实现他想要追求的种种美好。
徐横舟听着耳边传来的广播声:
“对人的体贴关爱,对人格的塑造。”
“对人居空间的拓展。”
“幸福生活在不经意间流淌。”
“太阳新城,我心中的太阳。”
心中却满是苍凉。
他蹲在树上,用尽全力地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包裹住自己,尤其是感受到阳光在自己身上流淌,更是将自己抱得更紧,不愿意让自己的内里碰到一点点光明。
黎耀辉这个时候也早已经将镜头转回到了徐横舟身上。
贾章轲导演把自己的墨镜摘下来,他看着监视器里那个惊慌失措抱头,把头深埋在膝间的树,想到自己的电影屡屡被禁,想到自己在杂志专访上说出的那句话:“时代向前,发出巨大的轰鸣,而乡村静默无声。”
当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是有那么一丝气在的。
所以把这话说的很重。
但看到眼前这个镜头,他想到了自己的初心。
他只不过是怀着普通的心情拍了普通人,没想到放到银幕上就成了“特殊”。
树这样的底层人物,因为种种事故游走在边缘,其实才是社会上的大多数人。
而他把电影拍出来,那些看电影的人之所以会把这种普通人当做特殊的人,只有一个解释,那些看电影的人太闲了。
也是,不闲的话,又怎么会看一两个小时的这种所谓枯燥的艺术电影呢
但其实更多的人是能够和树这样的角色产生共鸣的,只不过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和树是一样的人罢了。
贾章轲导演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刚刚生出来点遗世独立的艺术家感觉来时,就听到旁边的韩捷导演一句“卧槽,这个镜头好!”
瞬间什么艺术啊,情怀啊,乱七八糟的感觉全没了。
他无语地顺着韩捷导演的话去看镜头。
忽然也怔住了!
原本一直蹲在树上抱头,不看镜头的树。
在搬迁计划宣传车渐渐开走,声音也渐渐远离之后。
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将埋着的头抬起。
那是带着一种试探的从耳根开始用劲,然后到眼角,然后到一点眼白,慢慢、慢慢地显露在镜头前。
最后定格在半只眼睛上。
此时天色阴白,没有阳光。
但那半只眼睛却透着亮。
那里面包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
韩捷:“有了!”
贾章轲:“有了!”
两位导演同时对视一眼,心里对这部电影瞬间有了一种充足的底气。
这个镜头有了,那么这整部电影的基调就这么定下了。
尤其是韩捷导演,原本他对这部电影的期望其实非常朴素。
他喜欢50年代,60年代那种电影的质感,想要拍社会底层的人物,揭露社会现实问题。
所以拍树这样一个人物就成了他的首选。
可是当他在整理剧本,规整自己脑中想法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很多。
又想要在电影里说一说城市乡村之间的差距,时代变迁造成的空巢老人等等社会问题。
又想要向大众讲一个社会底层人的故事,想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暗喻社会上很多人,其实都是在靠幻想活着,在现实里,早已经被各种问题逼疯了。
想法都很好,但是并没有一个非常明晰的成型的主线串着。
韩捷导演望着监视器里的镜头,他知道现在有了!
树所有的幻想都是因为在现实中体验到了足够的绝望才产生的。
可是这样的幻想不也是更加说明了人的韧性吗
无论再如何身处绝境,其实向往的还是美好吧。
咳。
韩捷导演知道剧组里经常有人说自己疯,但他自己却不觉得,可是当他现在产生这样一个念头,觉得树疯了,反而是一种对幸福的追求时,忽然觉得自己怕是真的有点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