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坐在客栈自家养的梨花树干上,瞧着万春城里灯火熙熙,只觉夜色醉人。
她品着手里的桃春酒,晃动碗里的数瓣桃花,月从今夜白,酒意也上了头,高喊一句,“应是我,古来贤明三千仕,娥眉山头梳洗迟。”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恰一阵夜风吹过,醒了三分酒,回过神道:“也不知师叔此刻在作甚。邻村的酒节不该早结束了吗?莫不是喝酒,倒在哪个温柔乡里,别到时候给我带个师娘回来。浑天派掌门的位置还没定下来呢。可不能让师叔一脉占绝啊。三大天文门派皆想拔得头筹,长据钦天监之位,但盖天派、宣夜派向来被咱们压制,一直伺机而动。如今,师父仙逝,恐怕那两派已蠢蠢欲动了。师叔虽然辈分高,但行事我行我素,飘忽不定,让他做掌门我不认同。”
沈昱就坐在树下,听着方宁醉酒时的豪言壮语,与醒酒时的大逆不道的言辞,低叹道:“师叔这把年纪,你可别算计他了。我不当掌门。你也别祸害我。你想当,你就当呗。”
方宁不以为意,凤眸半阖,任由清风吹散剩余酒意,“这怎叫作践,也不叫算计,这叫未雨绸缪。那人怎么还没来?”
临近傍晚,汤县令汤记平差人来沈昱住处等候,只扬言要给请沈昱喝茶赎罪,具体缘由不清。
但方宁算着时间,估摸是汤记平得知了牢卒受小贼贿赂一事,便欣然同意了。
她与这位汤县令打过一次照面,虽就匆匆一眼,但瞧着狱卒对他的恐惧,应该是个治下严明的父母官。
“来了。”沈昱的视线,刚巧能瞧见被茂密树干挡住的马车,来人正是汤记平。
方宁挥袖跃步树下,身形缓缓站直,瞧着他从马车上卸下的木箱时,神色晦暗,“莫不是要来贿赂师兄?”
沈昱眉头也是一皱,在汤记平附身做躬时,并未热切迎上。
汤记平瞧着客栈庭院内周围人潮涌动,只好卑声道:“沈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昱也觉得一城县令,若被他当众拒之门外,太过难看,便点头答应下来。
等三人进了屋子,屏退左右,汤记平才敢打开木箱。
里面装的确实是银两,但瞧着数目不大,且还有铜板与房契。
沈昱不置可否,只是正着身子等汤记平解释,端的一副清正廉明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会傻到去贿赂他。
果然,汤记平开门见山,“这些都是今日傍晚,下官从衙役们嘴里吐出来的。下官也严加审问过,给这些钱财的下人出自谭家。下官命他们吐了出来,不够的也用家中房契作为抵押,大人以为这些钱财当如何处置为好?”
沈昱瞧了一眼,数目不多,但也够寻常普通人家吃三年饱饭了,沉声道:“万春城总有孤儿寡妇,吃不起饭的老人,日日在衙门前施粥便是。”
“明白,大人。”汤记平躬着身子又是一拜,但这次迟迟没有起来。
沈昱自进房门,见汤记平面色为难,就知他有难以启齿,且不得不说之事,直言道:“汤达人一颗玲珑心,也知道我不喜与人猜哑谜,便不必在我这里拐弯抹角了。”
汤记平身子僵硬了一瞬,紧接着就是一声长叹,“下官确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张书扬一案牵扯谭家。谭家势大,大人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作罢,省的给自己添堵,让自己的官路受阻啊。”
方宁本是隔岸观火,见汤记平渐渐切入主题,眼神一闪,顺势推舟,恼怒道:“大胆汤记平!我兄长被陛下钦点为四品提点刑狱司,这事天下皆知。如今他圣眷正浓,哪怕是官衔在他之上的京官,都要给他一份薄面。谁敢阻我兄长官途?”
汤记平眼神倏地一亮,旋即迅速敛去,哀叹一声,为难的踌躇片刻,才断断续续道:“应是蒋,蒋太师吧。应该是的。下官曾见到前户部侍郎,便是蒋太师的女婿来万春城时,住过谭府多日,二人相谈甚欢。而后一月,谭家的生意自南往北,一路畅通,连需要官府批文的水路通牒,一向需月余批获,到了谭家只需三日便可通行。这事儿曾引起万春城其他商户不满,告到下官这儿来。就连鹤从堂,也是谭家产业,如今鹤从堂占据南方近七十的拍卖行,体量之大,已非寻常商铺可言。大人可以想象若没有官家帮衬,一介商贾,如何做大到如今模样?”
方宁听罢,不做任何反应,摩挲着手中的杯盏,主动凑到沈昱耳边,道:“师兄,如此我们要处处小心才是,切莫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昱神色不改,对汤记平微微一笑,表示感谢,直言自己有分寸,无需他多虑,随后与其拜别。
“你信几成?”看着汤记平远去的背影,沈昱神色略乏,转而问向方宁。
方宁一脸玩味的剪着油灯里的火光,不让它灭,也不让它烧的更加兴旺,“我不觉得这个汤县令是刚正不阿的清官。朝中势力就如同这掌上油灯,明灭有续,蒋太师如今被陛下惩戒,其党羽削减少许,必有所收敛。从前与之对抗之人必想借此机会落井下石,让你这个提刑狱司再参他一本。汤记平口中的话其实并不重要,真相才要紧。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知晓鹤从堂是谭家势力,张叔扬是进了鹤从堂后,遭遇劫匪,又有谭家的人贿赂狱卒,只为让那小贼好过;秦宝旭也是鹤从堂的座上宾。谭家,藏了不少秘密啊。”
沈昱很快便瞧出方宁接下来的打算,给她递了壶清茶,“醒醒酒,别夜探谭府的时候,被人当作醉鬼抓了。”
方宁酒品本就不错,如今一壶浓茶下腹,思绪清醒许多,宽慰道:“师兄放心。浑天派中,除开师叔那个酒鬼之外,也就是我的酒量最好了。”
语罢,她如梁上夜猫,一溜烟离开客栈,在万春城的檐梁穿行。
月光将她的背影无限拉长,最终照进谭家门前时,已乌云闭月,不见光影。
谭家可以说是整个万春城中最豪横的宅院。
她一时不知从何查起。
门庭前两座石狮,雕工极其细密,一雌一雄,身上的双翼皆用琉璃玉瓦镶嵌而成,玉质低调,若不是懂行之人,看不出其中门道。
方宁攀过半臂粗的梁柱望去,谭家大致有九亩,宅子庭院设有假山竹林,繁花无数,东西南北各设四座院落,共十六座楼阁供主人居住。
方宁站在最高处仔细观察,东南院落里种满了玉兰海棠,有意门丁兴旺、高枕无忧,且两侧各有红樟木制成的貔貅护门,前设曲水游廊,讲究“坎宅巽门”,出入顺利,一般作为当家主人的院落。
而与之相对的另一侧,正南方位的院落里,四面种满四时花果,还设有暖棚与秋千架,应该是个女子的院落。
方宁这才想起,住店的小二与他们唠家常时聊过,谭家夫妇似乎生有一女,名唤谭雪。
方宁的视线掠过南廊,一路往西北走,见整座谭宅的游廊中,两步悬着一灯笼,将深夜的谭宅照得通明,却只有西北一角的地方,不再挂灯笼,冷清异常,在黑夜里也瞧不见内里构造。
莫非,西北角没有人住?
方宁一面思索,一面跃墙而下,俯身前行,悄然探查。
倒是得亏谭家建的实在庞大,巡逻的家丁一时间找不到方宁,给她争取了不少时间。
她本想先一步到东南阁楼,从谭家夫妇谭智威与褚凤查起。
谁曾想,方宁的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耳中忽然想起一阵口哨声,如幽寂无声的深海忽然响起的幽诡鸣笛,稍纵即逝,宛若从未出现过。
方宁的精神瞬间紧绷起来。
那是师叔的哨声。
这是一种只有浑天派弟子听得明白的哨声,以腹音启鸣,只有短短一瞬,但也是唯一的求救声。
师叔,就在这谭府之中?!
方宁诧异不已,立刻环顾四周,本对这谭府没有多少警戒心,但如今却像是身处朦胧林海,惶惶不辨方位。
她不能凭借短短一瞬哨声,就找到邵夫子的方位。
可惜希望什么,就失望什么。
哨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方宁低声恨恨一句,“该死,只能一间间搜了。这老顽固,说了喝酒误事,非喝!再不戒酒,将他逐出浑天派。”
语罢,她的脚步也飞快穿越谭家游廊,目的地是谭家的西北角,整座宅院唯一没有亮灯的地方。
若说有哪里适合藏人,非西北角莫属。
方宁借着月色透出两抹浓云间隙的唯一光亮,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西北阁楼。
此地荒凉,并没有被主人好好规建过,除了一座拔地而起的五层高楼外,几乎是一览无遗的空地。
方宁抬步想往阁楼走去,却见占地为王的数条野猫警戒的从高楼走出来,躬着背,几双如墨碧的眼珠子里装上了方宁的脸,眸光凶戾,犹如恶鬼讨食。
领头的野猫惨叫起来,声音划破暗夜寂静,与风声交织,宛如一首凄美又恐怖的夜曲。
瞬间,嘶吼声此起彼伏,将谭家巡守的家丁吸引而来。
方宁暗骂,转身开始逃窜,奈何野猫太过警觉,一路跟着,让那群搜罗的人有搜查了方向。
糟了!
她回头看向那群提刀的家丁,心中盘算着正面出击的耗时与胜算。
打?会打草惊蛇,保不准有哪个家丁看清自己身形和武艺,然后细查之下就能让谭家人推究得知身份。
算啦,先逃为敬。
她竭力奔跑,风声在耳边呼啸,很快是与那群家丁拉开差距,但也因此不觉间落在了南角的一座矮院中。
权衡之下,方宁干脆进了那座矮院的屋子。
屋门没锁,内里漆黑一片,应是没人住下。
方宁如此想着,脚步极轻地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浅的“咯吱”声。
她环顾摸索着周围,发现一红木大柜,果断藏了进去。
本以为可轻松躲过家丁。
谁料,在柜子里刚要伸伸胳膊腿儿,转瞬却毛骨悚然的动也不敢动。
她屏住呼吸,全部神思向身旁移动,但视线并未急着扭转。
她确定,此时此刻,身边有另一个人,正与她一同,关在这仅有一臂宽的木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