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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悠悠走出张府时,正赶上吉时将至,洋房外礼炮鸣响、烟花腾空,炸碎的彩色纸片在秋风中飞舞,有好些还落在了朝兮的肩上、头上。

他听到掌声与笑声,约莫能想象到那副场景。

但他没有回头。

等候已久的陈皮从树丛里钻出来,皱眉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客人太多,难免裹乱。”朝兮淡淡道,“走吧,不是说要吃螃蟹?”

“哎,等等。”

陈皮凑过来,把粘在他头上的彩纸一一取下,还在地上用力跺了几脚,“呸,真是晦气。”

朝兮被他这小孩子的举动逗笑了,扯扯他的胳膊,“这还是张启山的地盘呢,你也别太招摇了。”

陈皮赌气道:“他的地盘又如何?……要我说你就不该来,再金贵的贺礼,让伙计送一趟也就罢了。”

“你小子现在是管到我头上来了?”朝兮凤眸一横,揪着陈皮的衣领就走。

“我哪敢呀,哎哎哎,你放开我……”

金秋的阳光明媚灿烂,林间红叶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在陈皮的哀叫告饶声里,两道纠缠的人影渐行渐远。

是夜,城郊小院,月光如水。

两笼螃蟹用姜片蒸熟,橙红鲜香,佐以蟹醋,就是秋日里难得的美味。

陈皮起身给朝兮倒了一杯烫得温热的花雕酒,笑嘻嘻道:“这是我让人从绍兴买的,地地道道的花雕酒,配螃蟹是最好的了,你尝尝?”

“绍兴?你老家?”

朝兮记得陈皮就是浙江人,还是个十几岁就敢扒日本军列的绍兴人。

“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老家在哪儿。”

陈皮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自嘲地笑。

“我只记得我小时候在一个海岛上,没爹没娘,过得很惨。十岁那年,我偷偷杀死了一个曾欺辱过我的人,逃了出去,从此四处流浪……幸好,我挺过了最艰难的三年,然后遇见了你。”

若要细数过往,陈皮会对自己的童年和苦难轻描淡写,落于重点的,只有遇见谢朝兮这一件事。

“遇见我,也不算什么好事。”

杯中酒液橙黄清亮,香气柔和醇厚,映着一轮明月如吴钩。

朝兮哼笑着说:“当初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其实是想直接把你丢下去的。”

“可你最终还是救了我。”

陈皮的眼中似也含了那皎洁的月色,明亮清透。

朝兮低头喝了口酒。花雕酒度数不高,不呛人,入喉绵软细腻,一点点地暖着五脏六腑。

借着酒气热意,他轻声细语道:“你已做了当家人,以后要三思而后行。眼下时局动荡,战火早晚要波及到长沙,你要记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以后遇到危险……我未必来得及救你。”

陈皮一怔:“你难道真的要走?”

“我那日不是同你说过了?”

“我……我以为,你只是要跟张启山……”

“我在长沙的故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朝兮轻飘飘地一笑,浅浅淡淡,但眉眼盈盈处足以魅惑众生。

陈皮问:“你去哪儿?”

“先去西藏。之后,就随缘吧。”

大侄子没有踪迹,那便先去藏海花生长之处寻一寻老三和老三媳妇的埋骨之所吧,等以后找到了大侄子,也让他知道去哪儿祭拜亲爹亲娘。

陈皮低头思忖片刻,忽然问:“你同我说这些,就是不想我跟你一起去,对么?”

朝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陈皮,你有你的路要走。你在长沙城的这些盘口、生意、伙计,还有九门当家人的地位,你能说放下就放下么?”

陈皮的眼眶微微发红,不知是酒气晕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你没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能放下?”

“问题就在于,我不会问你。”

朝兮当然清楚,如果他要陈皮放下一切跟他离开,陈皮甚至都不会犹豫。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不会问,不能问,也不必问。

陈皮沉默了很久。

朝兮也看着陈皮沉默了很久。

最后,陈皮起身回了屋子,又拿了两坛花雕酒出来,其中一坛放在朝兮面前。

陈皮问他:“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他迟疑须臾,“或许,随缘吧。”

“既然如此,那就陪我喝酒吧……不醉不归。”

陈皮说着话,也没等他回答,就开了泥封,仰头吨吨吨地把酒灌进喉咙。一些酒液洒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他的眼窝里,像是斑驳的泪水。

朝兮叹了口气。

长痛不如短痛。

既然再见无期,何妨一醉方休。

如今朝兮已对自己的酒量有了清醒的认知,不过花雕酒度数不高,又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想也无碍,索性也仰头灌下。

以坛为杯,酒壶碰撞,纵使并非烈酒,朝兮也很快眼饧耳热起来。

这花雕酒……还挺醉人的。

眼前影影幢幢,朝兮撑着桌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秋夜的凉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略微找回几分精神。

“回屋里,嗝,喝吧。”

朝兮有些困倦了。

陈皮看起来还很清醒,朝兮瞧见他点了点头,站起来,走过来,然后……

陈皮对衣饰的要求不高,绝大多数时候都穿着寻常可见的粗布短打,为的是随时出手干架、方便行动。

朝兮飞快地按住他的手,“小陈皮,你疯魔了不成?”

陈皮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说:“那天晚上,你不是偷偷看着我,做那档子事么?”

那天晚上!

朝兮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像是秋风冷意从脊梁骨蔓延上来,“你……知道?”

“我知道。”

陈皮反握住了朝兮的手。

朝兮咽了咽口水。

手掌的交握像是在身体里引燃了一簇烈火,沿着经络灼烧至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牵动起一个男人最直白也最热切的ke wang。

这种躁动,似乎不只是醉酒之故。

朝兮猛然看向所剩无几的酒坛子,艰难地问:“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陈皮邪戾一笑:“本来,是想给我自己鼓气时用的。但你要走了,或许我永远也用不上了……那不如,给你用。”

言语间暗含之意,令朝兮心惊。

陈皮继续说,“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谢朝兮,你看看我。”

朝兮记得,陈皮先前也这样说过,让自己看看他。

(章节各处有删减1000字左右……老地方看。)

“谢朝兮……你看看……看看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