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河村今年的夏天热得比往年都要早。
将将七月中旬,一到晌午就像是下了火,但凡穿个底子薄点的鞋这时候出去走道,都得觉得烫脚。
但好些上岁数的人不怕这个热,甚至还稀罕这热。
中午吃完饭,几个老婶子先是坐马扎搁太阳底下把后背全晒透、晒得哇哇冒汗,完事以后又搬到老榆树底下喝茶水落汗。
每每到了这时候,也就该唠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了。
不过眼下,她们唠的方式可同从前很是不一样了!
一位婶子说:“你们知道那挑担子卖豆腐的郑寡妇不?”
“天老爷诶,她家那儿子交了一大堆的狐朋狗友,郑寡妇最开始的时候就寻思不过是一堆十几岁的小娃子玩玩闹闹,也没上心管,结果呢?”
“她那儿子前些日子跟那帮小流氓一起去隔壁村,把一个才要出嫁的闺女给糟践啦!”
“嗨呀!这帮挨千刀的小王八犊子,真应该下了地狱叫小鬼儿们给折磨死才好!”
另一位大婶愤然拍腿,随后就道:“我们季老师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千万不要小看这人身边那三三两两的朋友,若是成天混在一起,迟早也要成为一丘之貉!”
“俺滴娘诶,她王婶儿,你你你,你这是咋嘞?”
老姐妹儿听得瞠目结舌:“咋还能一下子拽这老些文词啊?听着还怪厉害的呢!”
“你没听她讲季老师吗?就是咱村原先那段恶霸娶的媳妇儿...季家原来的大闺女,季春花呀!”
“人家现在哇哇牛,搁村委会的扫盲班子教课,每回开课教室里的人都乌央乌央的...上回我也想凑凑热闹,结果你们猜咋?我都没挤进去!”
这话才说完,忽而由远至近响起道吹唢呐的声音。
那曲子凄惨又渗人,敲锣打鼓的也很快跟上,几位老婶子惊得要命,连连抻脖子往土道尽头瞅。
“这是个啥讲究啊?... ...听动静像是丧事。真奇了怪了,谁家丧事大中午的办?”
“哎呦~~我滴二姑奶诶~~你可是走得太着急喽~~”
“二姑奶诶~~昨儿还说要去老榆树底下喝茶唠嗑呐,夜里你咋就走了呦!”
“您别难受呦,孩儿们带着您往那榆树地下溜上一溜,也好全了您这未了的心愿呦~~”
“嗐呦~~我滴个二姑奶啊!!”
“!!!”
“!!!”
几个婶子吓得当即齐刷刷站起,身上鸡皮疙瘩都掉一地。
啥话都不敢再说,拎马扎的拎马扎,端暖壶的端暖壶。
“诶,瓜子儿!瓜子儿带上啊!”一位老婶子急道。
另一个赶紧推搡:“还要个啥的瓜子儿?我现在都感觉后脖颈子直冒凉风,没准那啥二姑奶都开始嗑咱那瓜子儿嘞!”
“快快快!快走!”
“咱...咱全当是把这瓜子儿孝敬给她老人家啦!”
“...嘶,我咋瞅着前头哭丧的人那么眼熟呢?”
“...哎呀!天老爷!那不是季家的儿子...季阳嘛!”
……
“我!就!要!吃!冰糕!”
“我要吃老大老大的冰糕!”
“你吃个臭狗屎!你吃个臭粑粑!”
“季春花,老子警告你,你今儿已经吃仨大冰糕了,指定是不能再吃了,听见没?!”
段虎气势汹汹地一把将衣裳摔进大盆,溅了满脸水花。
季春花丰腴的身子猛地一颤,“哇”一声就哭了:“你、都是因为你!”
“你这个大火炉子往我肚儿里揣了个小火炉子... ...天天都烧得我热不行,我烦死你了!”
“我再不要跟你好了!”
她哭得满脸湿,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段虎却稳重如山,丝毫不慌。
这玩意儿,一回生二回熟呗,
慌着慌着就习惯了。
他混不吝的一笑,蹲地上撸起裤腿,拿起衣裳拽搓衣板上就开始咵嚓咵嚓搓,“老子听你吹牛逼吧,还不~要~跟你~好了~”
“到夜里准得黏糊我来,不信你就等着嗷!”
“天天给我整这套,你以为老子还会怕你吗?嗯?”
季春花涨红着脸,挺着滚圆的肚子哭嚎:“我今儿晚上要跟妈睡去!”
“我不跟你睡!...我,我往后都不跟你睡!”
“行啊,你去呗,最好再跟妈唠唠你为啥跟我急眼,看看这回妈还向着你不?”
“...好!好!”季春花双手叉腰,直奔着前院就去了。
孙巧云早听见动静,从灶房探头笑着招唤:“花儿啊,又跟你爷们儿生气嘞?”
“快过来!妈正要给你蒸粘饽饽呢,带枣儿的!”
季春花一听这个更委屈了,过去就搂住孙巧云,“妈,他欺负我。”
说完这个,她吸吸鼻子,拧住眉:“他...他,反正他就是欺负我!”
孙巧云乐不行,俩手还粘着黏米面子,也不敢回抱她,只温柔道:“花儿呀,虎子指定是不能欺负你的,咱都知道的呀。”
“妈知道你现在敏感呢,总乐意闹脾气,妈那会儿怀虎子时候也这样...但你得明白,你爷们儿跟我都是为了你好,对不?”
“... ...”季春花不说话了。
虽然也觉得心虚,但说不清为啥就是不想承认。
孙巧云看她嘴儿撅得都快能挂个油壶了,忍不住乐着点她脑门,“完了!”
“依妈看...你这劲头子真快赶上你爷们儿了,没准肚子里这个生出来也得是个小倔驴。”
“一想到往后虎子能叫这小倔驴气不行妈就高兴,哈哈!”
季春花眨么眨么眼儿,不咋哭了。
问:“虎子小时候也气爸吗?”
孙巧云:“嗐呦娘诶,瞅这话问的,你咋对你爷们儿这点信任都没有?”
“听话,咱把那吗字去喽。”
季春花瞬间破涕为笑,“真的吗?”
“那...那爸咋办?爸打他吗?”
“打呀,咋不打?”孙巧云说:“笤帚疙瘩都抽坏好几个,啥用不管。”
“他也不哭,也不求饶,耷拉个脑瓜子。”
“有一回你爸问他‘你哑巴?连个声也不吭?把脑瓜抬起来!要有啥不服的,你就说!’”
季春花急道:“然后呢?然后虎子说啥?”
孙巧云哈哈道:“他说不服,但啥也不想说,因为是他爸,所以打他是合该的,许疼就许打。”
“完了又说,叫你爸别寻思那些没用的了。”
“咳咳...”
孙巧云清清嗓子,板起脸学得惟妙惟肖:“你打你的!我不服我的!咱俩谁也甭挡着谁,谁也甭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