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郡府,一波接着一波的探报相继来奏,萧综紧绷着那副稚嫩的脸蛋儿,神情焦急。
“母亲信中说四日前已启程来此,算算路程,这两日便可到达江夏。”
“你们再去探!”
“得令!”
“慢着!”
“张史何在?”
张元长听到呼唤,便快步上前低头拱手。
“末将在。”
“你率轻骑百人,到郊外查探,若遇到母亲车驾,速速奏报。”
“得令!”
萧综眨巴着那双丹凤眼,稍稍瞥了下太守丘仲孚。
“丘太守。”
“臣在。”
“那些大户所赠钱粮器物,可安置妥当了?”
“按照殿下意思,臣已将征敛之物,如数归还原主。”
“只不过那些大族女眷......”
“怎么?她们不愿意回去吗?”
“恕臣直言,那几个女子出身地方大族,如今经受此事,心中多有不平。她们听闻娘娘来此,欲向娘娘讨个说法。”
“呵!”
“笑话!”
萧综起身后十分不屑的看着丘仲孚。
“她们本是寻常百姓,又从何得知母亲要来江夏?”
“再者说,寡人宠幸于她们,待日后收她们做妃嫔便是,还要讨什么说法?”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且过去,再行劝说,如若她们执迷不悟,就全都送到郊外......埋了!”
丘仲孚看了看堂下这几位,萧敬则埋着头,不敢作声;新任武昌太守何义方在一旁捋着胡须;竟陵太守裴渊明刚到没一会儿,还没清楚怎么回事儿。
“殿下,恕臣直言!”
丘仲孚低身跪地叩首。
“殿下身为刺史,理应抚育百姓,施良政于郢州。”
“可殿下闭目塞听,行事全凭心情。以至于抢占民女,无端征敛,实乃侵民之举。”
“如今财物已如数归还,还望殿下大发慈悲,好生安抚那几位民女,如此......方为上策!”
萧综听后不由得大为震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老小子敢跟自己叫板了!
“放肆!”
“汝不过是我皇族一条犬彘罢了!”
“怎么?你穿上这身朝服,就忘了你是何出身了?还想侮辱皇子不成!”
“卑臣......不敢!”
丘仲孚再次叩首。
此时裴渊明在一旁起身,稍作拱手。
“殿下,丘太守所言,亦是我等之意。”
“我等皆为新任官吏,陛下召见我等时,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忠心辅佐殿下。”
“殿下到此不过月余,却行得如此不端之事,恐怕江夏乃至郢州百姓早已心生怨恨。”
“我等性命固然卑贱,可若是知妄行而不进谏,又如何能为人臣子,如何苟活于世呢!”
“还请殿下,三思!”
见裴渊明面无表情,垂着眼皮甚是吓人。
萧综虽任性,不过谁的分量轻谁的分量重,倒是心里透彻。
于是他挤出一抹微笑,走了上来。
“裴将军所言亦是寡人所想。”
“适才寡人一时冲动,说了几句气话。”
“丘太守,快快请起吧。”
萧综说着,便将丘仲孚缓缓搀了起来。
丘仲孚弯着腰身,低头拱手致意。
“既如此,寡人便照单全收。”
“敬则何在?”
“末将在。”
萧敬则上前低身拱手。
“传令下去,将那几位大户女子,收为美人,容我向母后禀报,再作赏赐。”
“末将得令!”
于是萧敬则快步出了府院,妥当安排不说。
“呵呵呵,如此处置,裴将军可满意啊?”
萧综笑眯眯的看着裴渊明说道。
裴渊明见状稍作拱手。
“殿下册封名分,大户们定无话可说。”
“还望殿下体恤民情,撤回征敛告示。”
“今日末将前来,亦是为了此事。”
“奥......好说好说,适才我已让丘太守去办了。”
“是吧?丘太守。”
丘仲孚听后稍稍拱手。
“卑臣这就去办。”
裴渊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毕竟这老东西,常年跟随皇帝左右,早年间为政一方,很有作为,因此他在皇帝面前也很有话语权。
所以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了。
只是萧综如此苍黄翻覆,冷热无常,众人看在眼里皆心怀不满。
前些日子还能卖给丘仲孚些许面子,可他多番劝谏后惹恼了萧综,今日就直接对他诋毁辱骂了。
虽说他不敢将裴渊明怎么样,但如此下去,说不定哪天就像对丘仲孚一样,甚至是大开杀戒了。
武昌太守何义方上前拱手。
“殿下,卑臣听闻随郡前军已经换了防务。”
“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嗯,确有此事。寡人近日已在辖区内一一巡查过了,对郢州各地民情防务皆已掌握。”
“再者,那臧长史毕竟是七叔属官,寡人又怎么好一直劳烦他呢。”
裴渊明听后稍稍皱了皱眉,上前稍作拱手。
“殿下,前军所处随郡,乃我郢州门户。”
“殿下既已接手,不知防务诸事,有何安排?”
“呵呵呵,有劳二位将军挂记。”
“寡人已多次去往前军大营,近日司州索虏异常安静,敌我虽互有侵扰,皆为试探罢了。”
“我观将士们终日戍守劳苦,便撤下了一半人马,到汉水去休整了。”
“至于前营将军人选,萧敬则有勇有谋,寡人欲使其历练一番,故而着其暂代前军军务,二位将军就放心吧!”
裴渊明可不管他这些,七殿下虽然回京了,但人家那套御敌之法可是来之不易。所以不管换了谁掌管前军,理应继续维持原来战略战术才行。
可这小主帅临阵换将不说,还撤下了人马,这意思是要完全舍弃七殿下的安排了。
“殿下如此安排,不知丘太守可曾知晓?”
“既是更换将帅,殿下是否已呈奏陛下?”
裴渊明的接连发问,可把萧综给气坏了,憋的满脸通红,无奈的撩起袖子擦着额头。
“呵呵......额......”
“若是......若是将军觉得不妥,寡人按照原来布防再行安排便是了。”
“至于奏报陛下......寡人身为刺史,本有用人之权。”
“这点小事......就不劳父皇操心了吧。”
裴渊明听后摇了摇头。
“殿下既是皇子,又是郢州刺史,当然有用人之权。”
“末将亦是为郢州全局着想,七殿下于江、郢二州戍守多年,对索虏用兵最是了解,故而其防务安排亦是有理有据。”
“殿下身为主帅,未与我等商量便自行决断,本无可厚非,但若因此丢了随郡,殿下可曾想过后果!”
萧综听后顿时拉下了脸,这老东西是真不给面子啊!
朝下面扫了扫,只见裴渊明和何义方也都绷着脸,看来他们二人是站在一起了,臣子直言进谏,连皇帝都得恭恭敬敬的听着,更何况自己只是个皇子,而且这老几位都是父皇亲自挑选辅佐自己的。
“裴将军所言,寡人......寡人自会考虑。”
“臧长史还在营中,寡人会亲自与他讨教。”
见萧综都服了软,裴渊明也便无话可说,只稍稍拱手示意。
京都东郊暇园里,七殿下入宫复命归来,萧辰和他前后脚,退朝后便赶过来拜访。
“殿下进来可好?”
“呵呵呵,是萧郎啊。”
“快进来坐吧。”
只见七殿下扶着腰身,面色苍白。
“殿下这是怎么了?”
“生病了吗?”
萧辰快步上前,将他扶到了侧边的木榻上。
“老了啊,身子大不如从前了。”
萧辰看着面前这位又瘦又小的小老头,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家里的父亲也像七殿下一般年岁,身材瘦弱,两鬓斑白。
老百姓劳碌终生,不过是为了吃饭生存,让子女有好点的日子可过;而身为皇族郡王,亦是不辞劳苦,为的是天下苍生。
可叹的是百姓劳苦半生,终究抵不过统治者的征敛无度;朝廷有肱骨大臣,天下却仍不太平,民间尚有疾苦。
以权谋私,为政无道,大行贪腐,挥霍无度。
这些人,到底何时才能被铲除呢!
“呵呵,怎么?萧郎这么急着来此,不光是给我问安吧?”
七殿下玩笑般的说道。
“呵呵呵,被殿下猜中了。”
“我已托人给易大哥送去手书,不过还没有回信。”
“不知道他在江夏过得怎么样了。”
“说起易琼,你不要怪我啊。”
“哦?殿下此话怎讲?”
“此次回京复命,我特地将他留在江夏,你可知道原因吗?”
萧辰听后脑袋里转了几圈儿。
“大哥既然从了军,定当以军令是从。”
“殿下既是有意留下他,肯定另有安排,我又怎能妄加猜测呢。”
七殿下听后不由得微微笑了笑。
萧辰这话说的不深不浅,可他那副模样,分明就是想知道内情了。
“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
“萧郎能如此回答,我心中真无应对之法了。”
“呵呵呵。”
此时,布巾人给两人各自递过茶来。
“实不相瞒,易琼啊,就要当爹了。”
“是嘛!”
“那真是太好了。”
“玉漱和大哥彼此有情有意,如今能修成正果,真是老天开眼了!”
“是啊,不仅如此,经过几次事情后我更加觉得,易琼身上颇有大将风范。”
“他孤身劝降蒙笼城,三夺降将之志,又以少胜多,大败司州敌军。”
“如此观之,易琼绝非寻常之辈。”
“只是他心性耿直,遇事容易冲动,我本为此忧心。”
“如今有玉漱在身旁,他那性子啊,也变得温和了些。”
“我敢断言,假以时日,易琼必为我朝武将之首!”
萧辰听后早已开心的合不拢嘴。
“殿下对大哥评价如此之高,要是让他知道了,一定得翘尾巴。”
“呵呵呵,萧郎此言差矣啊。”
“易琼历经磨难,心中大志已积压了十数载。”
“如今效力南国,便如滔滔江水,定将连绵不休。”
“在他眼中,宠辱早已是身外之物。”
“只是我此番回京,不知道何时才能外任。”
“世谦身边虽有丘仲孚、何义方等忠义之人,但他们出身寒微,恐不会受到重视。”
萧辰听后点了点头。
“我听说裴渊明将军已经任职竟陵太守,裴将军乃开国重臣,在军中颇有威望,小殿下不会连他的话都听不进去吧?”
七殿下抿了一口茶,又缓缓的摇了摇头。
“廉颇老矣!”
“裴将军虽能征战沙场,但在朝中却无甚势力。”
“若世谦能以大局为重,一切便可安好。可若是他耐不住性子,再生事端,裴将军等人定会直言阻拦,若世谦不得势,难免会伺机弹劾于他。”
“陛下本就多疑,朝中若有人暗中帮助世谦,那么裴将军也便无的放矢了。”
“为今之计,只能盼望着裴将军能多支撑些时日吧。”
“殿下所虑甚是。我听闻那位小殿下性情反复无常,多有暴虐之心,行事作风与孩童无异,又频频生出老奸之事。”
“如此颠三倒四的性子,陛下怎么能让他担当大任呢?”
七殿下听后看了萧辰一眼,摇了摇头。
“呵呵呵,我刚刚夸赞萧郎已不是吴下阿蒙。”
“怎么又会如此迷惑了呢。”
“我实在是不理解,还请殿下明示。”
萧辰又给七殿下续了一杯茶。
“自古外臣用贤不用慧,重任唯亲不唯能。”
“以旧朝观之,扬州刺史、丹阳尹、石头戍事、越城、白下等京都重镇、重要州郡皆以皇族任之。”
“取同族血亲之缘,乃是古制所定,亦是人心所趋。即便滋生贪腐,但鲜有篡逆之心。”
“至于边境城池、偏远郡县,则以忠义之士、贤能之人任之。”
“取忠心侍主之因,亦是朝廷所想。纵使地方粮草不济,或是遭遇人祸,皆能心怀圣主恩泽,不至于轻易叛降。”
“至于胸有奇计良谋之才,耿直刚正之人,或是机敏聪慧之士,皆在京都周遭或是朝堂之内任职。”
“终日辅佐君王,心思也便汇聚到了政务上,如此才能少生祸事,巩固朝廷根基啊。”
萧辰听后点了点头。
“可即便如此,也抵不过朝廷大臣和地方官员上下勾连,行尽贪腐之事。”
“史书可以为鉴,整治贪腐可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南国又怕什么呢!”
“呵呵呵,罢了罢了,萧郎此言,既是忠心之语,亦是忤逆之言。”
“难道你还想帮助陛下,整治贪腐不成?”
“那又......”
萧辰刚要脱口而出,那又怎样。
可想了想还是算了。
为政者各自有道,七殿下是这么说,如果问别人,肯定也有一番思路,到底谁是谁非,谁忠谁奸,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主观臆断的。
此时,布巾人楼冲,缓步上前。
“尊主,太医署传过话来,建安王旧疾复发,已在家中静养。”
“可知八弟病情如何了?”
楼冲摇了摇头。
“若是我没记错,他身上有多处旧伤,秋日昼燥夜寒,也难为他了。”
“你去备车马吧。”
“是!”
“萧郎,八弟身体抱恙,我当前去探望,你可愿随我同行啊?”
萧辰起身后稍作拱手。
“在下自当同行。”
“只是殿下您身体多有不便,何必这么着急去呢。”
“呵呵呵,此中因由,非三言两语能解释啊......”
说着,二人便同乘牛车,赶往建安王府。
那府邸原本是旧朝皇族养禽兽种林木的大花园,名唤:芳林苑
因建安王辅佐陛下开国有功,皇帝在敕封众兄弟时,为了建安王能常驻京都,便将芳林苑赏赐给了他。
而建安王也毫不推辞,自己为南国出了那么大的力气,得一座旧朝府宅算不上什么。
因此地树木繁盛,多结果实,于是乎将“苑”字改成了“园”,取“园圃毓草木”之意,主打一个清净自然。
芳林园距离暇园不算太远,穿过一片贵族园林聚集地,在绕过从宫城里延伸出来的东御道,不过半个时辰,牛车便来到了芳林苑前。
此地风水与东郊临川王府十分相似,府邸周围是大片的林木,高大茂盛,要不是那条由石头铺成的官道,还真就找不到府邸的入口了。
萧辰趴着牛车的窗口,不由得为之一叹!
“此地林深丛密,清新自然,真是栖身的好地方啊!”
七殿下听后抿嘴儿笑了笑。
“怎么?萧郎亦想有如此府邸吗?”
“呵呵呵,殿下说笑了。我哪里敢想,就这地方,估计不是亲王郡王,根本就没机会得到啊。”
“殿下,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萧郎向来直爽,怎么今日却如此隐晦了。”
“呵呵呵,也没什么。就是我看平日里您和六殿下在政见上颇有分歧,而建安王是六殿下的胞弟,和六殿下是一队人。”
“怎么今天听说他生病了,您却如此担忧呢?”
七殿下听后望了望窗外,并未作声。
萧辰自知言语不当,于是假意搔了搔下巴以掩饰尴尬。
“殿下恕罪,我多嘴了。 ”
萧辰挤着笑示意。
“无妨。”
“我与六殿下同辅圣主,政见分歧自然不可避免,然南国有难,我等定会同仇敌忾。”
“而私下言之,我与六殿下和八殿下,皆为同族兄弟,又有什么心结解不开呢!”
七殿下高风亮节,胸怀宽广,萧辰真的是自愧不如,以至于连连点头不说。
见布巾人叩门,芳林园的家仆总管等一众人便敞开了大门,跪地叩首迎接。
“殿下亲临芳林园,家主病重在榻不能亲自迎接,还望殿下恕罪。”
“八弟现在何处?劳烦你快快带路!”
“是!”
于是园中总管便引着七殿下等人,来到了第五进院的大堂里。
只见建安王于榻上欲坐起,七殿下急忙上前,扶着他躺了下去。
“文达不必拘礼,好生休养才是。”
“哥哥才回京都,就过来探望,弟......实在惭愧。”
七殿下握着建安王的手,眼眶红润。
“当年为了固守雍州,你身负重伤。”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未能痊愈......”
“呵呵呵,哥哥不必担心。”
“我已经习惯了。”
“只是不能再为朝廷效力,我心中......甚为遗憾啊。”
建安王说着,也流出了热泪。
“你好生安养,朝廷事务陛下自有安排。”
“哥哥身体本就羸弱,平日还是要多多休养才是,一动不如一静,我这里,哥哥就不必担心了。”
于是七殿下缓缓的点了点头。
要说这几位郡王,都是多面手,每个人都是为政一方的大功臣。
如今建安王病重,职业生涯也不得不暂时停滞。
无论是皇帝,还是临川王,都如同断了手臂一般,一时间心中烦闷不已。
宫中的太医频繁登门为其医治,临川王府每日数次遣人过来探望,又带了诸多名贵补品不说。
兄弟之间的深情厚谊,可谓是奔涌而出。
正是:
披肝沥胆畏功轻,休戚与共同此生。
执手相对两相和,恩怨情仇尽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