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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其他类型 > 墨燃丹青 > 第七章 考校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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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立秋,与八年前不同的是,热气在立秋之日就迫不及待地散去,席卷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凉意和连绵不绝的小雨。

松江府,程宅,朱漆门厅、青墙黛瓦,门前两只石狮子油光锃亮、端正严肃,门房小大爷姓蒋,一张圆圆脸加络腮胡,对上门求药的平民从始至终亲切和气,看上去确是个富贵积善之家。

唯一不足,是门口的“蛮子门”又窄又小,且不许用金柱,也不许方向朝南,只能如蠢虫筑穴般,偷偷摸摸地随便开了一个洞口——朝廷对官商、官民之分颇为严苛,不仅院落的数量上设有禁制,大门的宽度、颜色和材质,甚至朝向上,都多有约束。

程家是商人。

是松江府,乃至整个南直隶最大的药材商。

据说,就在七八年前,甚至将生意做到了京师,为太医院和京师最大的医馆“德善堂”供给苏薄荷、霍山石斛、太子参和蟾酥这些个出自江南的道地药材。

更难得的是,程家是久有积名的大善之家——门头此起彼伏的求药声便是最好的印证。

程府大门口不远处,一架骡车安静停立,不多时便有一个梳双髻、着青碧色的小丫头探头:“...贺姑娘,您请进。”

骡车之中,一袭靛青银条纱衫的姑娘缓步下车,裙衫是标准的“去地五寸”,看上去很入时,挽发用的“一点油”是银制的,不稀奇,但缀着两颗小小的珍珠就多了些雅致。

小丫头有些惊艳,但仍规规矩矩地低头引路,带人绕过抄手游廊、垂花门,进了女眷所在的后罩房。

商人本不准许住“三进”的院落,但上有号令、下有对策,一些宅邸便去掉第三道门,虚盖了长廊和影壁算是欲盖弥彰的隔断,维持住了“假二进”的布局。

程家就是这样。

后罩房正屋叫“知母”,是味中药的名字,湘妃竹帘缀着白玉石佩低低垂下,风是吹不动的。

地方带到了,小丫头却低着头在门口磨脚后跟。

姑娘抹了枚碎银子过去,小丫头欢天喜地地接了,压低声音,如宽慰一般:“贺姑娘您放心,太太见了四五个姑娘,没一个有您漂亮。”

姑娘瞥了小丫头一眼,眉眼向下,姿容婉和清雅:“还没来得及请您雅名。”

“我叫黄栀,是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小丫头甜甜一笑,却将手里指甲壳大小的碎银子暗自掂了掂,心里有几分满意:是个懂事的货色,前几个给的都是铜板子,这碎银子虽然还没指甲壳大,也算苍蝇再小也是肉。

帘子被人从里捞开,一个比黄栀大两三岁的姑娘从里出来请,跟了一路穿过花厅,总算见到程家的当家太太段氏。

“贺...”段氏刚过暮春之年,靠坐在软榻上,戴着玳瑁水晶眼镜,手里拿了个花笺纸,眼镜夹在鼻梁上,眼皮朝上抬:“贺姑娘名字也别致,唤作山月。”

贺山月微微福身:“出身苏州乡野,家中父母均过世得早,名字是族里耆老赏的,说是生我时,一轮明月上青山,便叫我山月吧。”

段氏把花笺纸放下,动也不动地打量了贺山月一番,方才如梦初醒:“快请坐,快请坐。“

紧跟着看座上茶。

不知是否是错觉,贺山月见段氏的笑真诚了许多。

段氏取下眼镜,神容和蔼:“劳你从苏州府到松江府辛苦跑动——实在是松江府人少地小,做生意我们是有大讲头,但论起丹青书画,还是吴门一派有排面。听黄二嫂说这几年你帮着苏州府好几家骨董庄又是描画,又是鉴画,在丹青一脉上很有些造诣呀?”

“造诣谈不上,会描两笔罢了。”贺山月笑了笑:“黄婶娘说贵府正在寻一个教授丹青技艺的女先生,我便斗胆毛遂自荐了。”

段氏抿唇一笑,腮边两个小小的梨涡显得人年轻和善:“既如此,还请贺姑娘帮忙鉴赏鉴赏我们家新收的几幅画吧。”

请人为师,总要考校学问。

丫鬟捧上来了三幅画,收藏良好,装裱精致。

贺山月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水晶凿成的凹凸镜,先将第一幅缓缓展开。

是沈淮赞的《春溪桥钓图》。

前朝山水‘半边一角’,天际留白,一条俯视视角描绘的河流贯穿莫干山,微缩的芗茅馆、息云室精雕细琢,力透纸背。

贺山月点点头,走向第二幅。

第二幅展开。

贺山月在原处愣了愣,随即走向第三幅,待展开后,贺山月笑了笑:三幅都一样,都是《春溪桥钓图》,一模一样,除了墨色浅淡,什么都一样。

段氏啜口茶汤:“三幅画,你看哪一幅是真的?”

“都是好的。”贺山月道:“书画不分家,沈淮赞习馆陶体出身,下笔力度很大,可以做到墨透于桌。如今大昭海清河宴、经纬恒通,加之先帝尤爱山水,民间自然追随圣听,对丹青书墨的推崇愈高,大家的书画便被一些骨董庄子翻出来想尽办法赚银子、卖钞子——沈淮赞一副山水常常被骨董庄子横劈成三幅,第一幅笔墨最浓,第二幅次之,第三幅笔淡墨少,自然价格最低。”

贺山月笑容温婉:“但不可否认,三幅画,都是沈淮赞所画,恭喜段太太。”

段氏微微颔首,竖手又拍了拍,丫鬟再请出一幅画来。

贺山月拿起水晶凹凸镜贴近看。

这幅画看的时间就要长一些,细微之节、毫厘之间都照顾到了。

贺山月将水晶凹凸镜放下,眸光柔和温润看向段氏:“这幅画下笔用功,山水之间大开大合,适合挂在内堂。”

“内堂?”段氏蹙眉:“你的意思是不要挂在外厅,这画是假的?”

贺山月微微垂眸:“丹青不判真假。”

段氏换了种说法:“松江府的几位画师也看过,都确是周秉山的真迹,我们当家的还向周秉山亲拜访过,周大家也未曾定义此话为伪画,甚至还给这幅画题了跋。”

沈氏给贺山月指了指地方。

贺山月念出声:“此地最宜风月,画中联袂婵娟。不数绿云深处,真如洛浦群仙。”笑得谦和又羞赧:“您连起来读一读藏头的那个字。”